于一爽:搜狐 文化时尚中心主编
荣挺进:鲁迅基金会 学术部部长
权力垂青过屈原 权力抛弃过屈原
于一爽:又该纪念屈原了。
荣挺进:当年在大学的时候,曾想过好好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的各种类型,屈原是一型。
于一爽:渴望被权力垂青。
荣挺进:并不完全如此,权力垂青他,也抛弃了他。
于一爽:我一直在想,历史上,屈原是不是存在过。
荣挺进:其实,历史上屈原这个人是不是存在过,一直是存疑的;司马迁在《史记》列传里写了他,把显然不是他写的《渔父》、未必是他写的《怀沙》当成他的作品收录;但在世家部分――《楚世家》――却只字未提,列传里记在屈原名下的一些历史事件及言论,都记在别的人名下;另外,《左传》《国语》《战国策》等等这些先秦史传里也不见这个人名,所以司马光《资治通鉴》压根不写这个人。近代以来,有一些学者认为,屈原不是历史人物,而是一个“箭垛”式人物,读书人根据自己的观念需要去想象、塑造、重构他。
后世对屈原的看法也就比较多样了。像司马迁,感同身受地欣赏他,说屈原有高洁之志和廉贞之行,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忍不住牢骚连连,以至于投水而死,但“推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同样是写历史的人,班固就不太认同他前辈的史家,他说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忿怼不容,沉江而死。”太自认为了不起,又斗不过一帮真小人,受不了委屈,居然跳河自杀:“而与日月争光,过矣”;在批评方向上,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直接指斥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指责他揭露一国之君的短处,把他排作“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第一人。
于一爽:欣赏他、批评他、质疑他,后世都不少,也有些人在两极之间有所倾斜或折中。无论哪一方面,都会为屈原的死感到委屈。他有什么委屈的?
荣挺进:郁郁不得志啊。一方面是屈原觉得自己志向特别高远、人格特别高尚,我都是香草我都是美人,我很纯洁的,我绝不同流合污,可我的国君昏庸不昧啊,疏远我、流放我。另一方面,后世觉得屈原委屈的人,像司马迁那样非常欣赏屈原的人,也都有些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自觉委屈感比较强。
屈原的委屈被司马光放大了
于一爽:前提是我受尽委屈了,委屈从哪儿而来?楚怀王的昏庸是确定的?
荣挺进:但是从《战国策》、《国语》、《左传》等等先秦历史记载来看,楚怀王不全是一个昏庸的人,抛开屈原这件事情,他其实是一个挺能干的君王,他乘越国内乱,灭了越国,将其设为楚国江东郡;楚怀王还是楚国第二次政治改革的发起人和领导者,对内修明法度、举贤授能,对外联齐抗秦、推行合纵政策。他曾被推为与秦对抗的六国合纵的“纵约长”,真没本事,为什么能够做山东六国“联盟秘书长”?事实上,楚怀王的昏聩无能一方面让屈原的委屈感放大了,或许也被司马迁夸大了。我认为司马迁本人也是一个自觉很委屈的人。要这样来看的话,屈原那些问天恨地的好些委屈,是要打问号的,他的委屈究竟来自哪儿。
于一爽:他有过什么政治见解?
荣挺进:他是有些政治见解的,他说得可不少。比如在楚怀王领导下搞政治改革,开始很受怀王信任,但在他看来,“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别人升官只为发财,一门心思为自己钻营;自己则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俨然公而无私,循规蹈矩不违规,却被排斥甚至流放出去,成为他心理上永远的痛。还有一点也很突出,大家都很熟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对老百姓很有感情;“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对国家故土眷念尤深;用今天的话讲,爱国家爱人民,关心国计民生。在那个有奶便是娘,人才在各国充分自由流动的战国时代,这很不可思议,司马迁也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真有这等本是,到哪个诸侯国去,都能被重用,然后大展宏图,为天下百姓谋福利――他却偏要在楚国这棵朽木上吊死自己。
屈原的“忠”是被当奴才的知识分子塑造的
于一爽:是从汨罗河边一棵树下跳河死了。是不是可以说,屈原的委屈是自找的?
荣挺进:闻一多先生写过几篇说屈原的文章,据他讲,历来解释屈原自杀的动机,分三种:一是泄愤说,就是班固讲那个“数责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有点以死抗辩的意思;二是洁身说,“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洁身自好,就是不肯同流合污;三是忧国说,“竭忠尽智,以事其君”,因不得认可,借文天祥的话讲“屡召不起,报国丹心,竟以忧死”,凛然古人“尸谏”之风,希望以死尽忠,忠感其君。闻先生认为,“三说之中,泄忿最合事实,洁身也不悖情理,忧国则最不可信。然而偏是忧国说流传最久,势力最大。”
于一爽:又是如何过渡到香草美人的?
荣挺进:闻一多先生解释说,这是“大一统的帝王下的顺民,才特别要把屈原拟想成一个忠臣”。屈原自己,是一个国君豢养的“文学侍从之臣”,本是贵族子弟,往往眉清目秀,举止娴雅,本质不坏,身分职事未必低,而知识水准相当高。他们如皇家苑囿里的狐狸、兔子、鹦鹉、锦鸡和金鱼,在金丝笼和玻璃缸里度着无愁的岁月,“一来是主人需要他们的姿色和聪明,舍不下他们,二来是他们也需要主人的饲养和鉴赏,不愿也不能舍弃主人。”但是,被谗,失宠和流落,诱导了屈原的反抗性,在出走和自沉中,看得见被豢养的脆弱,也看得见品性的孤高与激烈。所以,“在思想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这两个屈原的相互冲突,从汉代以来,被性格同构、命运同途的仕子感同身受,“名士爱他,腐儒恨他”,到宋朝理学家们努力扬忠抑怨,被皇帝们善加旌表,又打又拉,给屈原封赠一系列“忠洁侯”、“清烈公”、“忠节烈公”荣誉,便成就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自然,为皇帝做官、当奴才的知识分子,也喊出“千古忠臣,当推屈原为第一”。
只讲道义不讲事功 是屈原的致命缺陷
于一爽:那“个人精神的屈原”哪去了?
荣挺进:有一对概念,古今知识分子老是在纠结的:道义和事功。道义,铁肩担那个道义,就是你要有气节、要有人格,你要光明磊落,你要做道德模范;事功是什么?你得做出事来,实实在在兼善天下,屈原不是说“哀民生之多艰”么,那你多干点解民于倒悬的事。当这两个发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你是独善其身,死扛着道义这个东西,还是跳进泥塘去,真正为老百姓谋事功?这才是最关键的。从个人精神层面来讲,屈原在这个问题上只讲道义不论事功,这是他很大的缺陷。
于一爽:审美上有洁癖。
荣挺进:与其说是审美上的洁癖,不如讲是行为能力上的缺陷。或者说,与其叫洁癖,不如叫自私。屈原之后,许多会讲漂亮话、特会发牢骚的人,真就是一个比较自私的不肯放下自己架子,不肯放下自己的所谓绝对的价值观,去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我们接着问屈原,既然楚国面临灭亡,你劝不动,你不能多想一些辙吗,非要跟楚怀王死扛吗?
于一爽:于是他的委屈是致命的了。
荣挺进:换个说法,屈原面对的这个事情,以及他所做出的选择,可以换成一个质疑:屈原希望实现的目的,和他达到目的的方式,是不是自我背离了?他是哀民生的,要为民生谋福利的,但是,他坚持自己的方式和人格,鄙视其他人的――包括他上司国君的方式甚至人格,事实上失去了机会、失去了自己,也丢掉了目标。
于一爽:你说的这个,我想起【万历十五年】里黄仁宇分析的明朝官员的精神底气。
荣挺进:关于屈原的传说里,也有一个说他死后成为了水仙――不是水仙花而是水里的仙人。但我觉得屈原就是一个纳西索斯,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很有自恋情结的一个象征,是一个自恋人格。他认为自己坚持的东西是真理,非常纯粹、绝对纯洁的真理,这个价值观、这个道义是天经地义,这个道义就在我肩上,这个真理就是我,你天王老子也不能否认,我誓死捍卫。所以他才有那么大的勇气。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说的很清楚,就是这个。文官为什么那么牛气?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就因为这个――就是屈原被视为“愚忠”的那一面,“露才扬己,怨怼沉江”,宁死不同流合污。但就比如海瑞,在中国这个官场,在人和人的社会,拒绝同流合污就一定是好的吗?
全民推崇愚忠和自恋的 知识分子很容易失去目标和本钱
于一爽:一面是“竭忠尽智”,一面是“露才扬己”,民族全面推崇一个愚忠、一个自恋,这有什么价值?
荣挺进:“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其实是达则忠于陛下,穷则自恋其身。对许多人来讲,他失去这种自恋就失去了他存在的价值。你让孔夫子如果说,他突然觉得他那套周公的道理没意义了,他怎么办?
于一爽:所以我应该如何理解屈原“纯洁”里面的致命性。如果说他是纯洁的?
荣挺进:致命我理解是两个东西,一失去他的目标,一时失去他的本钱;目标是天下趋大同,道义我独荷,我这个一定是对的,其实是矛盾的:你要达成目标要有协作精神吧,要跟大家一起商量来做吧,不是你一个人做吧。可他忘了,只有我的是对的,你们都不对;维护目标变成维护我的尊严,维护我的立场,目标丢了,目标偏移了。
于一爽:屈原怎么就变成了端午节的符号。或者说,端午节变成了屈原的符号?我应该怎么问?
荣挺进:我举个例子,杨家将,正史里面最初有点依据的,然后读书人、说书人,借这个历史来敷衍、讲故事,就把一点历史事实敷衍成一个故事,敷衍成一套说法,最后敷衍出一套说书人的意见。《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这样过来的,说书人一讲,这种东西就进入民间,民间老百姓很容易接受这个,接受以后,民间还会糅合自身的记忆和想象再去丰富它。其实屈原跑进端午节,也是这么来的。
于一爽:民间愿意接受屈原的人格?
荣挺进:那倒不是,部分是民间附加的。
端午节是民间记忆与官方意志的杂糅
于一爽:有官方意志的参与?
荣挺进:也不排除。老百姓对上总是不满的多。他接受了为屈原抱不平,也会表达对这个事情的态度,老百姓的态度往往用行为来表达,为了保护屈原的尸体不被鱼吃掉,扔粽子、划龙舟。当老百姓表达的这种愿望,体现为一种价值、一种行为的时候,官方专门采风的机构,为了解民情,会注意到这种情绪,拿起来再做选择和提炼,这样形成了互动和互用。当然,我这是胡乱一说,有专门研究著作对此进行研究的。
于一爽:端午节还跟伍子胥有关,跟介子推有关,和一个叫曹娥的有关?我觉得有点儿混乱。
荣挺进:这个问题,比较权威可靠的说法,还是来自闻一多先生,他写过一篇不短的文章,《端午考》,文章里分析了龙舟竞渡和吃粽子的习俗,发现两个主要节目都与龙有关,它最早起自上古东南吴越民族的龙图腾祭仪,他们将各种食物,装在竹筒,或裹在树叶里,一面往水里扔,献给图腾神吃,一面也自己吃。还在急鼓声中划着刻画成龙形的独木舟,在水上作竞渡的游戏,给图腾神,也给自己取乐。他的结论是:端午是个敬神避害、娱神娱人的“龙的节日”,它的起源远在屈原以前,本来和屈原无关。
由于屈原、伍子胥和曹娥的故事,都和这投江自杀有关,尤其是屈原之死,随着《楚辞》传播甚广,其借用民间歌曲来表演的形式、寄寓对统治阶层的不满,还有屈原本身体现的忠义、反抗意识,投合到故事里,恍然一体,大概在六朝时期的《续齐谐记》《荆楚岁时记》,《太平衰宇记》引《襄阳风俗记》里,就将拯救屈原的故事附会划龙舟、吃粽子的活动里,到宋朝理学家强化忠君忧国的正统伦理意识,沿袭至今。
从一个地域性――好鬼的楚地的习俗,再向北方中原地区扩展,成为全民习俗。屈原和端午节是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有非遗专家出来说,端午节是个祭祀节,这天伍子胥投钱塘江,曹娥救父投曹娥江,大文豪屈原投汨罗水,甚至把五月初五视为一个毒日,奉劝大家不能互祝快乐,都是腐儒非把快乐给折腾没不罢休的奇怪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