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慧枫
天寒微雨的夜,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车,温暖干燥的车厢阻隔了室外的冷意。仓促报完目的地,耳边钻进最熟悉不过的乡音——竟是电台在播放睽违已久的粤语讲古。
车内两人俱再无话,师傅在全神贯注地开他的车,我看向窗外雨中影影绰绰的霓虹都市,恍惚觉得耳边的声线如流水般荡漾起来,有种莫名的暖蓦地升腾而起,渐渐没入四肢百骸。
粤人谓之“讲古”,意即用广州方言对小说或民间故事进行再创作和讲演,是一种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语言艺术形式。讲古兴起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中到90年代初最为鼎盛。对熟练运用这种语言艺术形式进行讲演的人,粤人亲切地称呼为“讲古佬”。在上世纪80年代度过童年的那一代人,都会记得那段每天午晚用收音机收听“讲古”的日子吧?当时几乎所有的本地电台都有这类节目,通常安排在中午12:00和傍晚6:00的进餐时段。帮着妈妈布好香喷喷的饭菜,我总是提着筷子坚持等到“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这句经典开场白出现,才会安心扒下第一口饭,但那心思分明早已随着故事情节杳然远去了。
“讲古”每节时长30分钟,要听完一部长篇小说,往往需要好几个星期甚至数月之久。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一旦追听起来,几乎是听完了今天就盼着明天的。如果遇上隔壁的电台刚好播到喜欢的那一节,更是欢欢喜喜地午晚各听一遍,那种“撞大运”的心情大约与遇上心爱的电视剧重播相仿吧。
记得小学时有一次中午放学晚了,我在飞奔回家的路上忽然发现街边一间小店的广播正开足了音量,播出我一贯追听的那部小说,于是连想都没想就奔过去站在门口聚精会神听起来,一直到整节播完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如此痴迷只因为一旦错过,就根本没办法再补听,这可算得上是童年蒙昧的我最大的恨事了。
“讲古”的故事素材多选用武侠小说,当中尤以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为多。细究起来,在我接触实体武侠小说渠道匮乏的童年时代,协助我完成对武侠名著的基础普及和语言艺术启蒙的,还真是张悦楷、李伟英、梁锦辉这些声线熟悉又可亲的“讲古大师”们。
已经仙游多年的“殿堂级”讲古大师张悦楷先生,在我眼中是个脸色红润、神情慈蔼的老伯伯,我儿时曾两次在佛山禅城的大型商场偶遇他和家人在购物。彼时还是个木讷羞涩小女孩的我,就如现在的追星族那样呆立一旁静看着他,心里却紧张得“砰砰”直跳,嘴里念叨着:“这是楷叔呢!天天在电台给我们‘讲古’的楷叔呢!”
张悦楷先生讲演的金庸小说最多,我至今难忘他所演绎的《飞狐外传》中胡斐与程灵素“死别”的那一节。胡斐的爱情历尽波折,先是与两情相悦的袁紫衣黯然“生离”,再面对程灵素舍身相救导致中毒身亡,任他再胸怀侠义、光明磊落,终究是辜负了这位对他情深义重、冰雪聪明的“义妹”。张悦楷先生在此节的讲演极是动人,我至今记得他演绎胡斐在程灵素死后痛悔的独白“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楷叔略带嘶哑的沧桑声线如泣如诉,恰是当时胡斐悲辛无尽的心境写照。
李伟英先生讲演梁羽生、古龙的小说为多,我惊艳于他演绎蝴蝶谷中白衣胜雪翩然出场的云蕾,更无端地认为楚留香的言谈举止就应该是李先生本人的样子,只有李先生的声音才能充分展现出楚留香和陆小凤风流倜傥、丰神俊雅的形象。
最令我心折的是梁锦辉先生清越的嗓音,无论是灵动精明的韦小宝、憨厚仗义的郭靖、至情至性的杨过,还是豪迈不羁的令狐冲,他们的江湖、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形象都是经梁先生的演绎在我脑海心间立体起来的。
在我心目中,张悦楷、李伟英、梁锦辉先生绝对堪称语言艺术大家。特别是当我日后细阅那些早年由他们所演绎的武侠名著时,尤为惊诧于作者的原文描述竟是如此的洗练而非层层的堆砌,正所谓“文愈淡,意愈浓”,是这些“讲古大师”们运用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将作者的文字变得活灵活现,将作者的“文外之意”尽情表现给收音机旁的听众去感受去领悟,其醇厚的表达功力可见一斑,而这也正是“讲古”的魅力所在。可惜的是岁月年华终流逝,上述的几位名家不是仙逝就是年事已高,“讲古业”已是式微凋零、后继乏人了。“讲古”节目虽不至于在广播电台完全绝迹,但已不再安排在“黄金时段”。当年执着痴迷的听众如我,也只能在偶尔打车时还能跟着司机没头没尾地听上那么一两段,权当旧梦重温罢了。
许多年过去,身边人事几番新。“武侠巨匠”金庸先生辞世,仿佛为一个特定的时代和一大段江湖传奇轻轻画上句点。听到消息的瞬间,我突然有点恍惚,就如那个天寒微雨的夜,我在好不容易拦到的出租车上骤然听到熟悉的“讲古”声,仿佛时光倒流,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拦不住。
新的时代在以火箭般的速度飞奔,我的这种怅惘即便可以命名为“怀旧”,怀念的也绝对不是旧时的单调匮乏,而是自己不可复制的青春年少吧。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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