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重光搬到816号后,才知道露西并不是真正的房东。真正的房东是一个意大利裔老太太,住在另一个城市。露西是在一年前租下816号三楼的两房一厅套间,然后把其中的一间租给了耶鲁的一个学生,最近这个学生搬到她男朋友的住处去了,于是露西又在广告栏里贴出出租空房的广告。也就在这时候,赵重光刚到耶鲁做访问学者,正急着找房子住,看到张贴的广告,就和露西联系,并约好时间去看了房子。赵重光觉得房价虽然高了点,但还是很适合自己,特别是大客厅中间有活动拉门,可以将客厅一分为二,形成自己的小单元,最让他心动。他当场交了押金,随后就搬了进来。直到十几天后,房东老太太来收房租,赵重光才大白真相。顿时,他心里就很轻看露西,觉得挺优雅的一个洋女人,怎么也干起二房东这种小儿科的勾当。
更让赵重光意外的是,露西只是单身一人住在这里,他大吃一惊,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住在一个套间里,这是怎么可以的事。而且美国人同屋而住,彼此房门是不装锁的,又是共享一个厨房,共享一个卫生间,客厅的活动拉门也是聋子的耳朵,摆摆样子而已。赵重光心里开始复杂起来,有一次他问露西:“我们……这样住在一个套间,合适吗?”露西睁大眼睛,反问:“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赵重光说:“要是在中国,恐怕就很不合适。”露西问:“为什么?”赵重光说:“别人会说闲话,会猜疑。”露西耸了耸肩,说:“神秘的中国。”
露西是那种让人着迷而又让人敬而远之的女人,北欧裔父亲造就了她一副完美的身材,修长而富有韧性,法兰西血统的母亲又赋予她优雅的举止,整个人充满一种天然高贵的气质和少妇风韵,使她的相貌平添了生动而丰富的色彩。她的目光永远是平视,态度彬彬有礼而不乏热情。当她回到家里,脱下套装套裙而又换上休闲服装时,才露出随和而温柔的性情。露西今年36岁,前脚已经迈进了中年,由于她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30出头。她丈夫是个会计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她原先住在西海岸的旧金山,取得硕士学位后没有找到好工作,导师力荐了一把,这里一家公司才勉强用了她,所以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只身来到东海岸,在这里先住下。碰到长假时,她就飞回旧金山,和家人团聚。偶尔她丈夫过来,也是来去匆匆,出差路过而已,住上一两天就走。
露西爱干净,不仅把自己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公用的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很会布置房间,墙上挂些画框,窗台摆些花草房间显得很有情调,透着家庭的温馨。她把卫生间收拾得更是一尘不染,美容护发化妆品摆满了镜柜,大小毛巾叠放得整整齐齐,大浴缸、抽水马桶擦得闪闪发亮。刚开始几天,赵重光都不敢轻易踏进这个女人的天地,进去了如临虎穴,站不是,坐也不是,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没有收拾彻底还不敢跨出门。幸好厨房是赵重光的天地。露西对吃似乎不讲究,大都吃些比萨饼和麦当劳,很少在家里开伙,周末在家,也只是煮点咖啡面条而已。一个大冰箱除放些饮料面包果酱之类现成的食物,大部分地方都被赵重光的中国食品所占领。赵重光不抽烟不喝酒,但他对一日三餐却非常讲究,决不随便吃些比萨饼麦当劳了事。
隔壁街有一家中国食品店,开店的是一对香港来的中国夫妇,他们每个星期都上纽约唐人街进货,所以新鲜鱼虾、时令蔬菜、各类干货应有尽有,就是价钱比纽约贵一些。赵重光两三天总要光顾一次,价钱是贵了些,但他照买不误。他经常对同事宣传他的“新鲜无价论”,说用钱去享有植物鲜活的生命,公平而又合理。赵重光又没有车,跑纽约唐人街去购物,要坐火车又要倒地铁,车票花费不说,还占用时间和牵扯精力,而且买一大堆新鲜货放在冰箱里,吃上一两个星期,嘴巴就有暮年的感觉,没有一点趣味。
赵重光的这些讲究让露西很不以为然。特别是赵重光的热油爆炒,搞得房间充满油烟味,露西曾经好几次跟赵重光交涉,要求他保持房间的干净。赵重光被说得很恼火,最后那一次他扬言要搬家,露西才闭住了嘴。但是,赵重光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埋怨仍然存在心里,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慢慢赵重光感到一种沉默的压迫,以至于每当他热油爆炒时,心里总是发虚。要是露西在家里,她脸上那种不露声色的冷峻,更让赵重光心里发寒,做饭炒菜的乐趣荡然无存。不知不觉中,他收敛起来,启锅炒菜不像过去那么热油爆炒,还在油刚刚温热,就迫不急待将菜倒进锅里,胡乱地炒几下,就扣上锅盖,等着闷熟。没有了那动人心弦的热油爆炒声,没有了那喷涌而上的锅气,那能叫炒菜?赵重光心里觉得特别别扭,还真想搬家!露西见赵重光慢慢改变了炒菜的方法,态度也大为转变,脸上的冷峻渐渐融化,也寻找机会和赵重光说说话。但赵重光一脸的冷峻,爱理不理。
露西是个性欲强烈的女人,表面上的优雅掩盖了一切,使一般人很难想象她也是这方面的强者。只有像赵重光和她同屋而住,如此近距离的生活,才能观察到露西隐蔽的一面。而且露西丝毫不回避赵重光,甚至可以说,在他面前是为所欲为。露西有一个朋友,名字叫麦克,是她的同事,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她的性伙伴,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固定来访。每次来,麦克总是提着一瓶葡萄酒,两人就煞有介事地点上蜡烛,取出酒杯和冰块,对着头就喝酒,喝完酒就接吻。然后两人进房间,乒乒乓乓又哼啊哈啊,干起事来。这时候,露西大喊大叫,像被人杀了一样。刚开始,赵重光听到喊叫声,慌得逃进房间,关上门,半天不敢出来。后来就习惯了,仅仅坐立不安。再后来,喊叫声如雷灌耳,他也能无动于衷,还能从喊叫声中分辨出差异来,从而判断出事情的质量。不过,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赵重光总要做一顿格外丰盛的晚餐来犒劳自己。往往做好饭菜的时候,正是露西和麦克完事后出门之时,那喷香的饭菜和赵重光有滋有味的品尝引得露西他们垂涎欲滴。看到他们的馋样,赵重光不动声色地说:“馋死你们。”心里充满着胜利豪情。有一次,赵重光包三鲜饺子,捞起两大盘,切了一碟酱牛肉,摆下一碟腰果花生米,又炒了一盘鸡蛋西红柿,正在喝啤酒。露西他们一脸疲倦地出来了。麦克见到饺子,惊喜地叫道:“中国饺子!”眼光就馋出水来,人也生根似的不动了。赵重光摆出一副大人哄小孩的作派,取出两个硬纸盘,分别拨了三个饺子,让他们品尝。麦克抓着饺子就往嘴里送,吃完了三个饺子,又忍不住往露西盘子里抓饺子。露西连忙用手护着盘子,叫道:“我喜欢。”麦克嘴里连声赞叹说:“简直是天堂里的享受!”眼睛仍盯着桌子上的饺子。赵重光装着没看见,心里得意极了。送走麦克,露西对赵重光说了一句生硬的中国话:“谢谢!”后来,麦克总要看看赵重光有没有包饺子,偏偏赵重光不包饺子了,要包也在星期二星期五包,好象是故意跟麦克过不去。这种别扭劲,连赵重光自己也觉得像个孩子。
实际上,赵重光是喜欢包饺子,而且包得极好。这是当年他插队的时候跟柳燕子学的。那年过年,赵重光为高考复习,就没有回城过年,年三十了还闷在屋里复习。柳燕子来敲门,叫他去家里帮她修拉线喇叭。喇叭没什么毛病,只是接触不好,赵重光没费吹灰之力就修好了。柳燕子说,她爹妈到山那头他哥家去过年了,家里没人怪冷清的,叫他别回去了,帮她包饺子,晚上在她家过年。赵重光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那年头,吃饺子太具吸引力,无法抗拒。更何况,赵重光已经有一顿没一顿熬了一个多月了。柳燕子和面,剁馅,擀皮,一直到包饺子,做得又快又利索。赵重光看呆了,哪里插得上手。这天晚上,赵重光吃了两大盘饺子,又喝了一小碗高粱酒,感到幸福透顶,可以飞上后山顶。柳燕子说,过大年了,你也该剪个头洗个澡,去去晦气,让你新年考上大学。她取出剪刀,把赵重光的头发剪短。赵重光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格外精神。柳燕子烧了一大锅热水,提到自己屋里,倒进大木盆里,又打开箱子,取出一块小香皂,然后叫赵重光进屋,帮他脱衣服,脱得只剩下游泳裤。赵重光两手捂着,不让再脱。柳燕子说傻样,一把扯下他的游泳裤,把他按进大木盆里,帮他洗头擦身。赵重光闭上眼睛,任凭柳燕子上上下下地洗。柳燕子把赵重光洗得干干净净,拥进床上的被窝里,然后她自己脱光衣服,坐进大木盆里洗澡。赵重光看着柳燕子洗澡,大气不敢出一声,越看越迷糊。柳燕子洗完澡,把赵重光的衣服全抱进盆里洗干净,挂在灶台边上,然后她在屋里点上一根细香,把油灯拧到只剩下豆光,上床钻进被窝里。赵重光如虎扑住柳燕子,骑在她的身上。柳燕子叫他下来,贴着他耳边说,今个晚上,你是我的男人,我让你好好过个年。这天晚上,赵重光第一次认识了女人,第一次领略到男女合欢的美妙。他沉醉于美妙之中,对柳燕子说,我以后要娶你做老婆。柳燕子说,我有男人了。赵重光说,我怎么都没有看到?柳燕子说,他在外边做工。赵重光说,我不信。柳燕子说,别乱想了,好好过个年,新年里考上大学,找个城里女人,好好过日子。赵重光果然考上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找了现在的妻子,他对妻子非常满意,两人性生活也非常和谐,但是他再也没有能领略到第一次那种美妙。后来赵重光喜欢包饺子了,每次包饺子,他总会想起柳燕子,犹如神助,他的饺子越包越好。但赵重光一直想不通,一个山村女人,怎么床上经验那么丰富,一招一式都有讲究。赵重光后来研究了中国古代房中术之类的书,竟在书中看到柳燕子的影子,这让他震惊而又不解。柳燕子在赵重光心中变成了神。
麦克对饺子如此喜欢,使露西对赵重光增加了一层敬意。她告诉赵重光,麦克对他的饺子是如何如何的崇拜,在公司里多次描述,引得公司里的人都非常感兴趣。有一天她对赵重光说:“赵,能不能教我做中国饺子?”赵重光说:“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教你。”露西很激动,捧起赵重光的脸,很响地亲了一口。周末的时候,赵重光花了半天时间教露西,怎么和面,怎么剁馅,怎么擀皮,又怎么包饺子。露西像个小学生,一本正经拿着笔记本记着,听完记完看完,露西更是一头雾水:“我的天,这简直是一项复杂的工程。”赵重光说:“这是文化,中国饮食文化。”露西问:“中国人每天吃饭都用这么多时间吗?”赵重光说:“这是中国人的讲究。”露西非常惊讶,说:“我不明白,中国人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赵重光说:“中国人有时间,而且中国人把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民以食为天。”露西摇着头说:“不,不,吃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爱,是做爱,然后才是吃。”赵重光说:“中国还有一句老话,温饱思……说了你也不懂,就是吃饱了才能做爱。”露西说:“可是你吃饱了,从来不做爱。”赵重光一时语塞。露西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赵,你脸红了,你这时候像个大孩子。”
这天晚上,赵重光请露西美美地吃了一顿饺子,露西吃得心花怒放。特别是吃到她自己包的饺子,她竟叫了起来,虽然皮破馅散几乎成了糊汤,她照样全部吃完。赵重光把多下的饺子,装在大塑料盒里,对露西说:“你明天带到公司去,让同事们尝尝。”露西惊喜地说:“这是真的吗?”赵重光点了点头说:“中国人包饺子,喜欢送给左邻右舍品尝。”露西说:“非常非常感谢!赵,你真是个绅士!”第二天晚上,露西下班回来,一进门,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赵重光,不停地亲他,兴奋地说:“公司里的人都吃到饺子,一个人吃两个,都说这是美妙的食品。我的老板彼特说,是中国神仙分配给大家的美餐,只有神仙的手才能做出这么美妙的食品。赵,你现在是他们心中的英雄,当然也是我心中的英雄。”说得赵重光还真有些飘飘然,不禁亲了露西一口。
从此,赵重光和露西变得亲近起来,按赵重光的重新定位是,“中美关系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露西的转变更大,对赵重光越来越随便,好象自己家里人一样。有一次,露西在卫生间洗完澡,忘了拿睡衣,居然半开着门,裸露着身体叫赵重光到她房间去取,像叫她的丈夫。过去露西对赵重光说话向来是一本正经,现在变得有说有笑,还经常和赵重光开玩笑。赵重光觉得露西终于剥下了伪装,显出真性情,少了高贵却变得可爱。他对露西渐渐撤去心理障碍,周末有空,他会多炒几样菜,叫露西共进晚餐,总让露西又惊又喜。露西不愿意欠情,有时也会叫赵重光一起去酒吧喝上一杯。去的是一个老酒吧,里面仍旧是过去的装饰,墙上挂满了老牌电影明星的签名照片,来的都是些体面人士,生意一直不错。这天晚上喝完酒,赵重光掏出钱包要付钱,露西说:“赵,讲好的,是我请你。”赵重光说:“这前面一杯酒,是你请我,那么,现在我请你喝一杯好吗?”露西说:“那我非常高兴!谢谢!”喝着酒,露西说:“赵,你是不是对女性不感兴趣?”赵重光说:“不不不,我对女性很感兴趣。”露西说:“可是你从来不做爱。”赵重光不语。露西问:“你没有性伙伴吗?”赵重光摇摇头。露西抓住赵重光的手,温柔地说:“需要我帮助吗?”赵重光说:“谢谢你,露西,我现在还不需要。”露西说:“赵,我知道了。”赵重光笑着问:“你知道什么?”露西说:“你的身体不行。”赵重光喷出酒来。一支慢步舞曲响起,露西放下酒杯,又抓下赵重光手中的酒杯,牵着他走进中间的小舞池。露西两臂搂着赵重光的脖子,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随着舞曲轻轻摇晃。露西贴着赵重光的耳边说:“赵,我已经感觉到你身体发出的冲动。”赵重光说:“你真敏锐。”露西说:“经常接触女性,你的身体就会强壮起来。”赵重光说:“是真的吗?”露西说:“我了解男人。”赵重光说:“你不了解中国男人。”露西说:“可是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害羞的大孩子,一个保守的男人。我喜欢保守的男人,保守的男人文雅,可靠,有深度。赵,我喜欢上你了。”
露西的成熟风情和直截了当的表示,赵重光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他并不想和露西发展到肉体关系。因为他考虑到,一旦和露西进入肉体关系,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特别是他担心会冲击他的家庭和事业,所以他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赵重光的固守反而引起露西的兴趣,她原先还带有某种同情和怜悯,想给这个中国男人施舍一点性爱,没想到赵重光并没有投进她的怀抱,让她一头撞在男人的尊严上。露西微微觉得失落外,对赵重光更增添了一份敬意。同时她的心底里升腾起一种欲望,要降服赵重光。露西这种欲望很快就演变成行动,她会经常穿着性感内衣在赵重光面前招摇,半露半遮,挑逗着赵重光。过去洗澡睡觉,露西总要关上门,现在她有意半开半掩,似乎在暗示赵重光可以推门而入。有一天早晨,赵重光起床去厨房烧水泡茶,经过露西的房间,从半掩的门中,竟然看见露西一丝不挂的卧睡着,看得他顿时心惊肉跳,悄悄把门拉上了。露西起床后,赵重光对她说:“风吹了会感冒,我把你的门关了。”露西莞尔一笑,说:“谢谢你给我送了一道幽默早餐。”
不久,露西被提拔,升为部门经理。她非常激动,表示要让同事们一起分享她的喜悦,好好宴请大家。彼特提议要吃露西朋友做的中国饺子,大家鼓掌响应。露西回来对赵重光说:“赵,我能不能请你帮忙,我想在家里办一个聚会,请我的同事们来吃中国饺子,我会支付所有的费用。”赵重光想了想答应了,他说:“光吃饺子不够,还得做几道菜。”露西说:“那太好了!我要支付你的人工报酬。”赵重光说:“我这是帮忙,不收报酬。如果给报酬,我这就不叫帮忙。更何况你高升了,我还要祝贺你呢。”露西激动得一把抱住赵重光。到了放长假,第一天,露西开车带赵重光到纽约唐人街去买菜,回来后包好饺子,放进冰箱里。第二天,赵重光精心做了八道菜,油焖大虾、酱牛肉片、熏鱼块、走油蹄膀、凉拌什锦、醋溜白菜、八宝芋泥和鱼丸肉燕汤,又下了几锅饺子,摆满一条长桌。露西的同事们看到这么丰盛的中国菜和中国饺子,又叫又喊。这一晚,大家吃得非常尽兴,把赵重光捧上了天,一个个拥着他拍照。彼特吃得更是高兴,特别对那道走油蹄膀赞不绝口,要把剩下的蹄膀打包带回家,他说:“赵先生是中国神仙,会给我的公司带来好运和财富。所以,我要特别感谢赵先生和露西。”说得大家都很激动,不禁鼓起掌来。露西激动得热泪夺眶而涌。
晚上,赵重光帮露西收拾好后,先去洗了一个澡,回到房间,靠在床上看电视。一阵过后,就听见轻轻两下敲门声。还没等赵重光起身去开门,就见露西拧开门进来了。露西刚洗过澡,穿著绸缎短睡衣,露着修长的白腿,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酒。她靠在门框上,含情脉脉地盯着赵重光。赵重光心里“咯噔”一下。露西坐到床上,抓起遥控器,关上电视。然后,她将酒杯送到赵重光的嘴边。赵重光喝了一口。露西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送到赵重光的嘴边。一会儿,两人就把酒喝完。露西把酒杯一搁,捧起赵重光的脸,用手尖抹去他嘴角的酒痕,送上几个轻吻,就抱住赵重光的头,狂风暴雨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倒,按在床上。她骑在赵重光的身上,一手拉开睡衣带,睡衣滑落下来。露西一丝不挂,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耸立在赵重光的眼前。赵重光看呆了。露西脱去赵重光的背心,又扯下他的短裤,她用丰满的双乳压住赵重光,身体扭动着搜寻着。然后,露西又喊又叫,向赵重光发起猛烈的进攻。赵重光淹没在露西的狂风暴雨中,任凭风抽雨打。他身体内凝聚着力量,在奋力推开紧闭的闸门,终于,惊天动地,一股洪流汹涌澎湃喷涌而出。
露西渐渐平息下来,她咬着赵重光的耳垂,说:“亲爱的,你还是很有力量的。”赵重光说:“谢谢你,露西。你快把我送上了天堂。”露西说:“是吗?那感觉一定很美妙。”赵重光说:“刚才是你敬了我一杯,现在我来敬你一杯。我要把你送上天堂。”露西说:“亲爱的,难道你还有力量吗?”赵重光笑了笑,说:“尊敬的女士,我这才刚刚开始呢。”赵重光挺身坐起来,把露西的身体放平,让她舒适地躺在床上,用手合上她的眼睛。他在露西耳边轻语:“你正在进入一个粉色的梦乡。”露西惊叫一声,饶有兴趣地闭目躺着。赵重光下床,点上一根清香,又打开组合音响,放上一个CD盘,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优美的旋律像在云间雾里飘游。露西兴奋得又叫了一声。赵重光到卫生间,洗了手又漱了口,然后回到房间。他面对露西坐着,像面对一架奇异的古筝,他两手轻轻搓揉一阵,托起露西的手掌,如玉指揉弦,徐徐揉捏她的手指和掌心。露西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赵重光十指滑弦般,由手而臂,由臂扶摇直上,在她的脖颈上滑行,又顺势攀上耳峰,再滑向那广阔的平原和高山……露西呻吟着,扭动着,不时发出一声叫喊:“我要飞……”赵重光的双手灵巧之极,时合时分,时徐时疾,有时像秋风横扫落叶,有时又如蜻蜒频频点水。露西蛇似的扭动翻转,面如艶桃,如痴如醉,无法控制自己。她疯狂地抓住赵重光,往自己的身上拖。赵重光说:“露西,去天堂的旅途还很长,你要慢慢的享受。”露西嘶声大叫:“快!我要你……快!”赵重光像跨上骏马,他轻抖缰绳,似进非进,忽左忽右,徐徐而行。他心里默念着:'一曰上之……二曰下之……三曰左之……四曰右之……五曰疾之……六曰徐之……七曰希之……八曰数之……九曰浅之……十曰深之!'露西面态变了形,咬牙切齿,上气不接下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浑身不停地颤栗……结束时,露西泥似的瘫在床上,飘飘欲仙,她说:“我被撕碎了……亲爱的,你真的把我,送上了天堂……太美妙了……”赵重光说:“你还没有到天堂,才走了一半还不到,还有许多美妙,你还没有享受到。”露西说:“真是不可思议。亲爱的,我会爱上你的。”赵重光说:“千万别,你有丈夫,我有妻子。”露西吻了赵重光一下,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赵重光说:“一个中国男人,一个美国女人。”露西说:“中国男人,中国男人都像你吗?”赵重光想了想,说:“差不多,大都比我强。”露西摇了摇头,说:“神秘的中国男人。”说完,她抱住赵重光,不停地吻他,一边吻还一边说:“亲爱的,我喜欢你,我喜欢……”离开时,露西又抱又吻,显得难舍难分。赵重光感动之极。露西抱起睡衣,又抓起酒杯,走回自己的房间,刚走出门口,她又回头,对赵重光说:“亲爱的,你这个月的房租要交了。”
此后,赵重光和露西经常享受鱼水之欢。赵重光把中国古代房中术的理论,大量地用于具体实践中,总让露西死去活来。这使露西更加疯狂,不能自控,有时深更半夜也跑进赵重光的房间。赵重光感到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出现问题。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所以心里隐约不安。有一次,赵重光对露西说:“露西,我们要停止,按中国老话说,见好就收。”露西惊问:“为什么?”赵重光说:“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露西说:“我的上帝,做爱很美妙,怎么会是危险的游戏?”赵重光说:“但是,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你有丈夫……”露西说:“可是他也做爱啊。他也有性伙伴啊。难道你夫人在中国就不做爱吗?”赵重光说:“我想不会。”露西说:“我的上帝,这不可思议,她只吃饭不做爱,这对她太残酷了。”赵重光说:“这就需要用道德的力量来约束自己。”露西说:“难道我们就不道德了吗?”赵重光说:“起码在这一方面是不道德。”露西说:“亲爱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赵重光不语。露西问:“你内疚了吗?”赵重光说:“是的。”露西说:“我真羡慕你的夫人。亲爱的,我也更加喜欢你了。”
不久,露西的丈夫乔治到纽约开会,来露西这里。露西和丈夫久别相聚,自然格外兴奋。露西欢天喜地的模样非常动人,特别对丈夫夸奖赵重光。乔治非常亲热,握着赵重光的手说:“露西一直在电话里说,你会烧非常好吃的中国菜,特别是中国饺子,她和她公司里的同事都品尝过你烧的中国菜。对于她的口福,我表示嫉妒。”说完,他哈哈大笑。赵重光被乔治的情绪所感染,当即表示要请他品尝中国菜。次日,赵重光包了饺子,炒了几样菜,又从箱子里取出一瓶茅台酒,宴请乔治和露西。乔治吃得非常激动,不仅夸奖赵重光烧的中国菜,更夸奖茅台酒是来自东方的神酒。他对赵重光说:“露西回旧金山度假的时候,我们要邀请你来我们家作客,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女儿和朋友。我们要开一个大的聚会,把我的会计所里的小姐先生们都请来。当然,我们还会请来我们尊贵的法国夫人--露西的妈妈,要是他们能品尝到你烧的中国菜和这种东方神酒,我想那一定非常美妙。旧金山又要发生大地震了……不不,大地震还是不要发生的好……”赵重光望着乔治那张通红的脸,心里在想,难道他一点都没有疑问吗?他要是知道我和露西偷欢,会有什么反应呢?乔治回旧金山后,赵重光就开始对露西冷淡了,他觉得和露西保持这种肉体关系,无论对乔治还是对自己的妻子,都是一种伤害。赵重光越是冷淡露西,露西就越是挑逗赵重光,而且,总让他情不自禁。赵重光像陷进泥塘,不能自拔。有一次,他无情地推开露西。露西眼泪滚滚而下,一言不发,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晚,赵重光正在卫生间洗澡,露西推门进来,脱下了睡衣,跨进浴缸,从后面抱住正在淋浴的赵重光,她轻轻吐出一句:“我爱你……”赵重光转过身,一把抱住露西。
赵重光终于收到了移民局的通知,批准他的妻子和儿子来美探亲,这使他又喜又愁。与妻儿团聚自然是大喜事,但是必须断绝和露西的往来,又让他发愁。以露西的这种状况,如果知道他要和她断绝往来,真不知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万一她吵闹或者寻死,那就麻烦了。当赵重光将此事小心翼翼地告诉露西时,不料露西竟拥抱他,向他表示祝贺。赵重光说:“我要另找房子,搬出去了。”露西说:“为什么要搬出去?我可以把客厅全部给你们使用。”赵重光说:“露西,不是房子的问题,是另外的问题。”露西问:“能告诉我吗?”赵重光说:“怎么说呢,我妻子不习惯这种住法……不,她不理解这种住法,嗯,是不理解我和你的这种住法。她要是知道我和一个美国女士住在一个套间里,那么,会很麻烦的。特别是,你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士。”露西问:“是这样吗?”赵重光说:“是的。而且,如果……”露西问:“如果什么?”赵重光说:“我不想说了。”露西紧紧地抱住赵重光,泪如泉涌,她说:“我真羡慕你的妻子……”半个月后,赵重光搬走了。他搬到城市的另外一头,离露西很远。( 作于2001年6月8日)
马林苏不喜欢白天。他喜欢晚上,因为晚上可以想问题。几年来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死了以后怎么办?他觉得这是他现在所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它涉及几个重大问题,而从这几个重大问题中,又牵扯出十几个大问题。他心里非常清楚,要让自己死后无忧无虑,眼光柔和无限安宁,一定要在死前解决掉这几个重大问题和十几个大问题。不然他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就是闭上了眼睛,也绝对不得安宁。你想想,生来清清楚楚,死却破碎不堪,他的人生还谈得上完整吗?他觉得白来这个世界了。
这自然是马林苏的秘密。这秘密除了深藏在他的心底,再就是记在他的“蓝色账本”上。“蓝色账本”是一本大开本蓝皮面笔记本,花纹扉页上写着两句经典的话,第一句是“干干净净的来”,第二句是“明明白白的走”。落款是:“马林苏,1998年3月22日”。再翻一页,是目录,几个重大问题和十几个大问题,按篇分章排列得整整齐齐,后面都标上了页数。全是他用钢笔书写而成,碳素墨字写得很挤,却很工整,透着肃穆之气。“蓝色账本”锁在他单位的办公桌抽屉里,晚上他在家所想的问题,如有心得,就顺手记在床边的小纸条上,塞进皮包里,然后到单位再归纳入账。
马林苏官拜副处长,这副处长是虚名,实际上是正科级,但被人叫上“马处长”或“马处”,那感觉还是有所不同。他对这个实际正科而在嘴上享受副处声誉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他还有什么官瘾,而是迈不上副处级的台阶,死后骨灰盒就不能放在问林山革命陵园!这对他是最为重大的问题!但是话还是要说回来,不管如何,他毕竟是副处长,在一个大处29个人中,仅次于处长汤国强,也管到27个人。这二把手,理所当然拥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自己独享一个房间,自然很方便工作,也方便他把晚上所想的重大问题和大问题,分门别类,从容地记在“蓝色账本”上。
马林苏不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包括自己的妻子高丽笙。有时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说时,他会掩饰着说,绝不让人察觉出话中的含意。比较难办的是夜里做梦,他自己难以把关,片言只语脱口而出,经常泄露内心的秘密。还好妻子睡眠质量极好,夜夜沉睡梦海,哪顾得上他说什么。不过有一次,高丽笙刚做完脸部拉皮手术,脸皮紧绷着似乎不够用,于是屡屡借用眼皮,结果闭不上眼睛,也就睡不着觉。恰在此时,马林苏脱口而出:“谁是接班人呢……”高丽笙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来,干睁着大眼,盯着丈夫。只见丈夫嘴巴咕噜咕噜一阵,又吐出一句:“谁接班呢……” 高丽笙慌得摇了丈夫一把。马林苏翻了一个身,又说:“推也没有用……你不可能……”高丽笙叫起来:“哎哎!说什么呀?”马林苏惊醒,迷迷糊糊看着妻子。高丽笙问:“你说什么呢?”马林苏惊问:“我说了什么?”高丽笙说:“你说谁是接班人,谁接班呢,还什么……你不可能。”马林苏吓出一身汗,又问:“我还说了什么?”高丽笙摇摇头。马林苏一挥手,说:“梦话,说梦话。睡吧。”高丽笙说:“你单位里出事啦?”马林苏说:“没有。”高丽笙说:“那你说谁呢 ?”马林苏说:“说梦话吧。睡觉。”高丽笙噘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倒下去睡着了。
而马林苏睡不着了,他扫着妻子生涩的脸皮,心里说:“说的就是你啊!”自己一旦死后,谁来接自己的班呢?睡在妻子身边的人是谁呢?这恰恰是他所想的几个重大问题之一。别看妻子坐四望五徐娘半老,心里却活泼得很啦!不敢说她有万种风情,但是,七到八种乃至十几种风情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到如今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坚持要做什么拉皮手术,这就是红杏爬墙的征兆吧?当然,客观而公正地说,妻子的品行是可圈可点的,自己也是压得住阵脚的。但是谁能保证她到那个时候独守空床而临空不乱呢?平心而论,妻子找个接班人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是无可非议的,既符合法律也符合道德。问题是由谁来接班?由谁来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撇开他个人的感受不说,从大局着眼,这对于维护马家目前的安定团结的局面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对于马家下一代乃至下几代的长治久安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为此,他制定了自己接班人的五条标准:1.思想上是可靠的,是不是党员和干部倒在其次,但是思想上一定不能出轨。2.行为上一定要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不能搞七搞八。3.富有责任感和同情心,要善待妻子,对妻子和她前夫体制内的儿女要关心要爱护,要延续前任的父爱精神并继往开来。 4.工资能高则高,不求富贵但求温饱,而且太有钱也有副作用。 5.岁数要比妻子大。最起码也不相上下,小不可超过两岁。这里要附加说明,男人到这把年纪,总比同年纪的女人显得年轻。如果年龄再小,岂不是差距更大了吗?而且对小男人,女人难免要哄,这对马家的安定团结和长治久安显然不利。再者这也分明是助长了目前流行的畸形婚恋现象——“姐弟恋”,如果不是助长,起码也是同流合污。
不能说已经很好地解决了接班人这个重大问题,但马林苏觉得,他亲手制定了五条选择接班人的标准,使妻子在圈好的园子里跑马,是对妻子最有力的制约,大体上不会再出什么大乱子。但是,这又面临了新的问题,谁来监督制约妻子呢?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把这副重担交给女儿马艳妮。女儿是妻子的克星,在女儿面前,妻子永远是那么低声下气,任凭女儿怎么折腾,依然笑脸相哄并且其乐无穷。女儿虽然言行上表现得粗放,但对她妈爱得却是最深。妻子提出要做拉皮手术,被女儿无情地嘲讽一通,妻子马上说不做了不做了。但没过几天,女儿已经帮她妈联系好了最好的整容医生,并且付了几千块钱的整容费,还陪她妈到医院做手术。这当妈的反倒像是女儿了。因此,有女儿把着园子的大门,相信妻子是跑不出园子的。举一反三,还有几个类似的难以解决的大问题,需要采取同样的手法,都由女儿来一并解决。因此,女儿任重而道远,他对女儿寄予重望。他想到过去二十几年对女儿没少培养,到如今女儿已能独当一面,今后一定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他由此感到无限欣慰,那种欣慰如蜜流滋润着他的心田。
安排好了妻子,马林苏就要考虑如何安排儿子女儿。他对女儿是放心的,女儿泼辣而有心计,泼辣是先天继承她妈的性格,而心计则是她后天形成的,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培养的结果,跟她妈没有什么关系。泼辣和心计,使女儿这辈子注定吃不了亏,就连她男朋友,身为博士,也心甘情愿天天围着她转,还没结婚,钱却如数地交给她管。女儿在银行学校毕业后,在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高又稳定。她男朋友博士毕业后,要到美国读博士后。女儿说,要去你去,一刀两断。博士便不再提去美国的事。女儿独立自主,又有博士保驾护航,这辈子一定是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他担心的是儿子马成豹。儿子出生后,他在给儿子起什么样的名字时,就绞尽了脑汁。马成龙?马成虎?马成豹?马成钢?马成帅?马成王?等等,开了长长的一串名字,最后他庄严地在“马成豹”这个名字上圈定。他之所以选定这个名字,是希望儿子像豹子一样敏捷灵活而又凶猛异常。可是儿子现如今都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却整天无精打采,两眼迷糊,软塌塌得直不起腰,哪像是一头豹啊?改叫“马成泥”倒是最恰当。儿子书也读得不怎么样,上完职业高中,就被一家物业公司招去当了保安。天晓得他这副模样怎么让人看上的。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不少女孩子追他,其中一个叫茅瑞莎的女孩更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说他眼睛里经常冒出忧伤,她最爱的就是这种忧伤,只要看一眼,今夜就睡不着觉。
马林苏见过茅瑞莎,对这女孩说不上什么感觉,虽说看不惯她的那一套做派,但细细想来,也难为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那种既纯又傻的爱情,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莫名其妙地感动。反而是儿子拿她不当一回事,经常迷糊着眼睛,把她晾在一边。但女孩任凭儿子眼睛怎么迷糊,仍然痴痴地爱着儿子,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时间长了,他倒对女孩生出几分同情,觉得儿子也太不够意思,怎么能这样冷对女孩灼热的爱情呢?这天晚上,他对妻子说:“哎,你要说说你儿子啊,对人家女孩要尊重一点。整天不理人家像什么话?连我都看着难受。”高丽笙说:“我说他啦。豹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对她不好呢?我对她好的时候你们看得见吗?”马林苏立刻警觉起来:“这么说,他跟她啊、啊、那个了?”高丽笙说:“你死脑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年我们还没结婚,你不也是啊、啊、那个了吗?”马林苏急了:“此一时而彼一时嘛。当年我多大年纪啦?快三十的人啦,哪经得起你挑逗?”高丽笙也急了:“谁挑逗你?那天晚上不是你钻进我的被窝霸占了我。”马苏林叫道:“胡说什么呀?”高丽笙哄道:“好了好了,我乐意被你霸占,好了吧?”马苏林说:“这、这是原则问题,怎么能说霸占呢?一个巴掌拍得响吗?”高丽笙说:“就是啊,要是女孩不同意,他们能啊、啊、那个了吗?我再告诉你哎,那天我仔细看了她的腰,将来十有八九生男孩。”马苏林翻身坐起来:“是吗?这好,好!太重要了!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这女孩,像对女儿一样对她。”他彻夜难眠,凌晨时分,他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他要把七万块私房钱,指定留给孙子,作为孙子以后入托上学的专款。他对儿子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作为儿子,最多承上启下起一个过渡性的作用。他将厚望寄托在孙子身上,相信孙子一定能隔代继承他的智商,在他开创的马家新局面的基础上,做出更加宏伟的事业来,完成马家光宗耀祖的大业!
马林苏在科级位置已经整整坐了13年,稳当得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仅仅在3年前,单位在建制名称上,由“科”改“处”,让两个耳朵舒服了一阵。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五十有七,行将退休,想再往上迈一个台阶,首先年龄上受到限制。除非撼动前面的处长(实际上是副处长)汤国强。但汤国强刚45岁,整整小他一轮,而且汤国强还是研究生学历,位置自然比他坐得更牢。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汤国强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上调高升;二是犯法下台。但至今为止,上调高升没有丝毫迹象,而犯法犯错,也暂无劣迹可循。他经常在脑子里设想,比如,汤国强收了人家十万块钱,被人告到反贪局,先是“**”,然后被告,然后处长革职,然后他堂而皇之自然补缺当上处长。再如,汤国强和单位里哪位女下属搞腐化,被当场捉拿,然后身败名裂,然后被免职下放,然后他堂而皇之当上处长。设想归设想,但是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凭着他对汤国强的了解,他知道汤国强可能不贪财,但绝不可能不好色。汤国强身高体壮,五官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而又不乏儒雅温情,一看见稍有姿色的女人,笑眼里便水波荡漾。这男人眼睛有水,就是好色的标志。去年春节单位里聚会,市场部的王黎黎公然说:“咱们汤处绝对是个少奶杀手!”大家起哄,问她何以见得。王黎黎借着酒力说:“少奶杀手有两大特征,第一个特征,眼睛里水汪汪。你们瞧,汤处眼睛里是不是水汪汪?”大家齐齐看汤国强,果然满眼是水,又起哄问她第二个特征。王黎黎说:“第二个特征,手掌大,而且要厚,还要软。那十个少奶,保证九个中弹。”大家争着上前和汤国强握手,果然手掌厚实,又软又热。汤国强任由大家握手,哈哈大笑:“谢谢黎黎同志的厚爱,本处长不胜光荣,但是,目前尚无业绩,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王黎黎说:“没事没事,汤处今后多加努力!”大家又嚷:“汤处风流,全处光荣!”马林苏在一旁干笑两声,斜眼扫到旁边酒桌上的范香香。范香香尴尬地笑着,埋头喝汤。他心知肚明,这范香香和汤国强关系很暧昧。有一次,他到汤国强办公室送一份报告,正巧看到范香香站在办公桌边,紧贴着汤国强。他不动声色,视而不见,放下报告扭头就走。
这一阵,马林苏连续几个夜晚失眠,到凌晨三四点还睡不着觉,内心里折腾难耐,嘴里一直咬着一句话:“无毒不丈夫”。终于他下定决心,向纪委告发汤国强。他根据自己合理推断,编写了汤国强生活腐化败坏的情况。其中明确写了汤国强和范香香的婚外情。事情编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请求纪检委严查。信自然不署名,而且他故意把信抄得歪歪扭扭,让人看不出是他写的。但是仔细看看,还是有“马”尾巴。这样只能叫别人代抄了。那么叫谁抄写呢?叫老婆抄,可老婆的字像狗啃的似的,连小学生都不如。而且以老婆这性子,还不天天担惊受怕?那叫女儿写,女儿沉得住气。可也不妥,这种下三烂的小人勾当,有损父亲的高大形象。那只好到楼下小店叫人打字了,但又不行,万一打字的人不牢靠,岂非授人以柄?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打字。办公室里配了一台电脑,平时他只看看新闻,曾经也学过打字,到底因为记不住拼音,学了几次都半途而废。这次何不借此机会,把打字难关攻下来?
此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马林苏下班后就留下来,趴在办公桌上,一个字一个字敲着键盘。虽然艰难,但一想到这封匿名信将置汤国强于死地,便给他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坚持下来。当最后看到打印机打出两张清清爽爽的举报信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胜利的豪情。而且他还乘胜进一步琢磨,把信封上的地址也打印出来,而且还打出漂亮的隶书体!这哪里是一封匿名诬告信,分明是一份赏心悦目的艺术品嘛。没有想到啊,写这封匿名信,竟意外学会了打字,这也是一份意外的收获。不过,这几天,不知何故,他的体内火烧火燎,如有万千隐虫在游动,不时地尖咬,疼痛刺心。而且皮肤上还莫名其妙地冒起一串串大小不等的脓痘。他内心极为恐惧,心想是不是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上天给他的报应呢?
信写好了,怎么寄出去呢?自然是贴一张邮票,投进邮局的信箱里。当然,不能在自家附近的邮局寄,也不能在单位附近的邮局寄。因为邮戳上显示的邮局地址,多少会露出“马”尾巴。马林苏对着城市地图,寻思着在哪个邮局寄。最后,他用食指在城东敲了敲。城东是个城乡接合部,与他的家和单位相距遥远,邮戳上就是注明了邮局地址,也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他戴上棉帽和口罩,骑着儿子的自行车往城东赶去。第一次做这类事,一路上难免心事重重,他几次想打道回府,但犹犹豫豫还是没有停车。半个小时后,骑到了城东一条交叉路口,突然,他的车摆头一晃,鬼使神差地一顿,连人带车摔下,一辆粪罐车贴着他的脑袋呼啸而过,几乎要了他的小命!他坐在路边,半天缓不过气来,嘴里咕噜着:“这是……报应,还好……没寄出去,不然,脑袋就成了……成了粪车轮下的碎球!”匿名信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他的篡权之举自然流了产。这也好,不做这些下三烂的小人勾当,让他的心灵平静,没有报应之忧,也符合他“明明白白”做人的准则。
但马林苏在此后的两年里仍不懈地努力,或许是上天的回报,终于在他59岁临近退休的时候,上级任命他为助理调研员。不管这个助理调研员包含多少安慰的成分,而且任期苦短,但他毕竟享受到了结结实实的副处级的待遇。这时候他特别在意人家叫他“马处”,就连王黎黎逗他,叫他“马助调”,也让他倍感亲切。而且,这一提升还让他换了一套更大面积的新房子。这一切似乎激活了妻子的荷尔蒙,过去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求欢,妻子都屡屡推脱,更为可气的是,法定的十日一交“皇粮”,妻子也会编出各种理由拖延,让他满仓的“皇粮”无处可交。现在倒好,妻子不仅不推不拖,反而隔三岔五敞开仓门逼交“皇粮”,倒真让他招架不住。这些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今后他的骨灰盒能堂而皇之在问林山革命陵园占有一“盒”之地,解决了长年来积压在他心头上一个最为重大的问题!
解决了级别的问题,马林苏显得心平气和了,而且心里常常生出伟人之感。有时站在窗前,竟会下意识地竖起手掌,朝楼下挥挥手。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很深刻地反省自己,自己的人生如同过往烟云,在眼前一幕一幕晃过。他感慨,这一生谈不上辉煌,也不算坎坷,应是“平平常常,有瑕纯洁”。平平常常好理解,为什么说自己是有瑕纯洁呢?全因为他的内心还深藏两个严重的问题,让他不能纯洁无瑕。而且,这两个严重的问题所涉及的两件事,事关重大,第一件事是触犯法律,他收了人家五万块钱,此事如果捅出去,是要蹲班房的。第二件事是行为出轨,和另外一位女人“那个了”,背叛了自己的妻子,这件事如果让妻子知道了,以她的脾气,这个安定团结的马家必然四分五裂。所以,他不敢记在“蓝色账本”上。
马林苏一想到这两件事就心惊肉跳。这第一件事发生在前年的夏天,在老家的表弟媳妇夏红打电话给他,说她姐姐春红离异后,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非常不易。现在她和别人合股成立一家公司,急需一批货,无奈市面上没有,请表哥帮帮她的姐姐。他被说动了,便利用职权批了一个条子,优惠帮她进了这批货。事成后春红要专门来感谢他,他再三推却,春红就是不肯,坐火车直奔而来,到了宾馆就给他打电话。他只好去了宾馆。见面没有聊几句话,春红就从旅行箱里掏出一个小包,说:“表哥,给。”他问:“什么东西?”顺手拉开包一看,里面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票,他把包塞给她:“这怎么可以?”春红说:“这五万块钱理应要给你的。”又要把包塞给他。他抓住她的手,坚决不收。春红流着泪说:“表哥,你帮了大忙了,这批货赚了二十多万。这是你的回报。”执意要把包给他。这么塞来推去,于是发生了第二件事。他抓着她的手,她把手扭开,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她又想挣脱。这么扭来拧去,两个人的身子竟贴在一起。这春红四十上下岁数,体态丰满又身着薄衫,汗香四溢,早把他薰得不知所措,他贴着她动弹不得,而她头埋在他的胸前也不说话,两人坚守一阵,便倒向床上“那个了”。事后他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给这件事寻找了各种理由,尽管这件事发生在满仓的“皇粮”无处可交的特殊情况下而此时正好有个临时粮仓过渡一下,尽管自己仅身体出轨而精神还牢牢地趴在妻子的铁轨上,尽管人无完人身不由己已经坚守了好一阵了但实在是坚守不住以至失守……但是,但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而那五万块钱他最终还是收下了,他里三层外三层包扎好,悄悄地塞在办公室铁皮柜角落里,至今未动。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不敢要,他深知这是受贿或者叫变相受贿,一旦败露,将要蹲个几年的班房。不仅身败名裂家破人散,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成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特别是现在,马林苏觉得自己大小也是领导干部了,既然是领导干部,能享受更大面积的新房子,能享受骨灰盒安放在问林山革命陵园,思想和精神上也应该升华一格,行为上更要注意修行以保持廉洁。这天周六,他独自到问林山革命陵园去散步,说是散步,实际上是去考察。他看得很细,特别估计一下自己今后的方位,这副处级别是属于基础性的一级,由于人多占的地方也大,现在已经往地下一层发展。虽然稍嫌拥挤了些,而且阳光不照,但是点亮了日光灯,光线柔和冬暖夏凉,不失为一处永久的安“灰”之地。特别要看到的是,整个问林山革命陵园依山而坐又居高临下,绿荫浓浓而雄伟庄严,生命在此归宿,那是何等的荣耀和辉煌!实地考察使他狠狠地震撼了一把,思想和精神上又升华了一格,叫他当夜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隔天,他又戴上棉帽和口罩,骑着儿子的自行车往城东赶去。到了城东邮局,他化名给老家自己曾经上过学的中学汇去了五万块钱,捐作修缮教室之用。汇款后他觉得自己崇高了,也轻松了。晚上,他主动交了“皇粮”后,没有马上睡去,而是陪着依旧兴致勃勃的妻子聊天。高丽笙看着丈夫,有点惊奇:“平时一完事倒头就睡,今天怎么有精神说话呢?”马林苏说:“我最近一直在想着人生这件事。你看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高丽笙说:“哎,奇了怪了,深更半夜背毛主席语录啊?”马林苏说:“工作上是这样,个人生活上是这样,就是夫妻感情上也是这样,你说是不是?”高丽笙一头雾水:“怎么啦?”马林苏挥挥手:“算了,不说了,睡觉。”高丽笙扳过丈夫身子:“说。”马林苏说:“我是说,我们两个真不容易,结婚都26年了吧,吵归吵,闹归闹。可越吵越闹,哎,这个感情还越好。你对我是忠心耿耿,我呢,对你也是一往深情。哪一家夫妻像我们这样?没有。”高丽笙盯着丈夫。马林苏说:“我们假想一下,仅仅是假想啊!如果夫妻有一方,几十年都好,就是有那么一次出轨了,和别人那个了,你说说看,可以原谅吗?”高丽笙问:“是你啊?”马林苏说:“我不是说了吗,是假想。”高丽笙说:“你敢吗?”马林苏说:“我是在讨论问题。不说了,不说了,这容易引起误会。”说着,翻过身就睡。高丽笙自言自语:“这就像家里养的那只黄鸟,长年累月呆在鸟笼里,偶尔一次鸟笼门没关好,飞出去了,只要它能飞回来,并且今后碰到门开着也不再飞出去,这就可以原谅。”马林苏说:“嘿,你倒大方。”高丽笙说:“那年,我和你吵架,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还小,我就差点跟人跑了。”马林苏翻身坐起来:“什么什么?好你个你,居然也出过轨?”高丽笙点着脑门:“是这里开过小差。”马林苏说:“是精神上出轨。”他心想:“这精神上的出轨和身体上的出轨性质上也差不了多少,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还更严重。好了,现在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那笔账也可以清掉了。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两件压着他几年的严重的问题,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一夜,他睡得格外的舒坦和安宁。
这天,下班了,等单位里的人都走完后,马林苏带着“蓝色账本”,来到大院角落的垃圾箱旁,他捧着“蓝色账本”,轻轻地抚摸了一阵,然后一张一张地撕散,堆在地上。他蹲下身子,点上火,看着“蓝色账本”在火堆中烧成灰烬,又站起来,抬头望着一缕缕轻烟升上天空。许久,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到彻底地轻松了,感到自己现在配得上纯洁无瑕了,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完整的人生,带着这种完整的人生,可以明明白白地走向问林山革命陵园。
一
这年的夏天,关穿石第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一碗咸肉。
这天,关穿石下班回来,刚拐进木板楼前的通道,就看见夏炼钢家门口摆满了板凳和椅子,一直占到过道上,有一些孩子坐在板凳上。他只好下车,推着车走到自己家门口,刚把车锁好,就见儿子宝石挎着一个板凳,从他身边跑去,连招呼都不打。他进了房间,问妻子朱迎霞:“宝石饭都不吃啦?挎着板凳干嘛去啊?”朱迎霞端菜上桌,说:“夏炼钢家买了一个电视机,今晚要在门口放电视,板楼里孩子都去看呢。”关穿石说:“我们自己家不是有电视,干嘛要跑到他家去看呢?”妻子摆好碗筷,说:“吃饭吧。咱们家才9吋,人家14吋,听说是他舅舅从香港带给他的。”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狠狠塞进嘴里:“你去,把宝石叫回来吃饭。”妻子扯下围裙,出门去叫儿子。一会儿,她就回来,说:“吃吧,宝石不肯回来,刚才他把两个包子吃了,饿不着他。”关穿石冷冷地说:“这小孩,真没有出息。”妻子说:“你还真别说,那个14吋大电视真够气派的。”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说:“一个三级工,哼!”妻子说:“也是哦,夏炼钢笑得嘴都闭不拢了。”关穿石说:“闭不拢嘴?哼!比我还晚两年进工厂,现在跑到我前面去了!” 说完,他夹起一块咸肉塞进嘴里。妻子说:“听马师傅说,他舅舅原来在台湾当连长,退休后就跑到香港了。”关穿石说:“这有什么本事啊?有本事自己买。靠舅舅?哼!” 妻子说:“就是!我们虽然小,可是我们自己买的……哎哎哎,你把一碗咸肉都快吃光了,你不咸死啊?” 关穿石嚼着咸肉根,说:“胃老是酸,吃点咸肉,压一压。”妻子说:“那也不能这么拼命吃啊!”
朱迎霞吃完饭,也溜出门,去夏家门口看电视了。门外不时传来笑喊声,关穿石听了胃一阵阵发酸,夹着咸肉就往嘴里送。最后,咸肉吃光了,他索性把咸肉汤汁全倒进饭里。吃完饭,他把碗筷一推,坐在木沙发上看电视,9吋电视屏幕本来就小,偏偏电视信号又不好,屏幕一个劲的抖动,任他怎么调整天线,屏幕还是抖个不停。他“啪”地关掉电视,坐在木沙发上,生着闷气。听到门外传来的笑喊声,他忍不住走到门口,偷偷往夏家门口望去,只见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前面的人坐着看,后面的人站着看,再后面的人干脆就站在椅子上看,就像堆起一个小山包。就见妻子踮着脚在看,也跟着人笑喊。
这一晚,关穿石横竖睡不着,眼前老晃着夏炼钢闭不拢的嘴:“这家伙,比我还晚两年进厂,现在跑到我前面去了!”此后,每天晚上,板楼的大人小孩都跑到夏家门口去看电视,笑声喊声不断,搅得关穿石胃不停地冒酸。
这天,关穿石在厂里碰到夏炼钢,夏炼钢咧着大嘴,对他说:“老关啊,今晚到我家看电视去,新的,14吋,清楚啊!今晚来啊!”关穿石笑笑,点点头,胃里突然冲起一股酸气。中午他到食堂打饭,问:“师傅,有没有咸肉卖?”师傅说:“没有咸肉。有红烧肉,也咸。”关穿石说:“那就打一份。”他到食堂角落菜汤桶里,打了一碗菜汤,舀了半勺粗盐搁进汤里。下午,他坐在车间材料库里,胃酸不停地涌上来,气得他一把扯下几张领料单,翻过面,从胸袋抽出圆珠笔,给车间主任写了一封揭发信,揭发夏炼钢爱出风头,每天晚上在家门口放电视,吵得全楼工人睡不着觉,影响大家第二天抓革命促生产,请主任严厉批判夏炼钢,坚决制止他的这种出风头的行为!晚上吃好饭,关穿石找出信纸,故意歪歪扭扭抄写了揭发信,抄好后,又看了一遍,觉得稳有了,但是不够准,不够狠,没有上纲上线,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另外,他觉得应该把揭发信直接写给厂政工科,更能引起重视。他铺开信纸,重新写了一封揭发信:
揭 发 信
厂政工科:
最近厂里工人宿舍区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红心车间夏炼钢每天晚上在家门口,摆放一台新电视,引诱板楼的大人小孩看电视。听一位革命群众揭发,这台电视是夏炼钢的舅舅从香港带来的,他的舅舅在台湾蒋匪帮里当连长。请政工科严查这里面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此致
革命敬礼!
普通一兵
第二天午休时,关穿石跑到邮政所,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4分邮票,歪歪扭扭写了收件单位,落款处写了“内详”两个字。他用手指抹了一点浆糊,封好信封口,贴上邮票。这时,他心口“扑通扑通”乱跳,向四周张望,没看见熟人,他迅速把信塞进邮箱,然后用手摸摸投信口,确定信已经投进信箱了,才松了一口气。
寄走揭发信,关穿石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估算着揭发信到哪里了。第一天,夏炼钢家门口热热闹闹,第二天,夏炼钢家门口仍然热闹,第三天,夏炼钢家门口没有声音了。朱迎霞带着儿子刚去不久,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关穿石关切地问:“怎么不看了?”儿子鼓着嘴,跺着脚走进小房间。妻子扫兴地说:“夏炼钢说,电视机要退给他舅舅,不知道搞什么鬼把戏。不想让别人看就明说了。”关穿石心里一阵窃喜,知道是自己的揭发信起作用了。
第二天,关穿石在食堂碰到夏炼钢,心里一阵慌乱。夏炼钢却一把拖住他:“哎,老关啊,本来还想请你到我家看电视的,现在看不成了。不知道哪个狗娘养的给厂里写揭发信,说这个电视机是我舅舅送的,还他 妈的说我舅舅是国民党连长,厂里叫我把电视机还给我舅舅,划清阶级界限……”关穿石心里乱锤敲鼓:“有这事啊……谁、谁这么缺德?”夏炼钢说:“不知道啊!说我舅舅送电视不假,捏造我舅舅是国民党连长,简直放他娘的狗屁!”关穿石慌得说不出话。夏炼钢问:“哎,老关,你说会不会是马师傅写的揭发信啊?”关穿石连忙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上班了……”
一连几天,关穿石心里都忐忑不安 ,特别怕碰到夏炼钢,有时远远看到夏炼钢,就急忙转身绕道走。他总觉得夏炼钢好像已经觉察出来,知道是他写的揭发信,搞得他心里有些担惊受怕,夜里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有点后悔写那封揭发信。
二
这天,关穿石下班回来,一坐下便问妻子:“家里还有咸肉吧?”妻子说:“还有一块。”关穿石说:“拿下来蒸了。”妻子说:“还想留着过年吃的。”关穿石说:“吃了吧,我想吃。”
朱迎霞蒸好咸肉,用抹布把咸肉端上桌,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就塞进嘴里,烫得他连呼带哈的嚼着。妻子盯着丈夫看,说:“有事啊?”关穿石摇摇头:“没事。”妻子不再问了,转身去盛饭。
关穿石心里自然有事,而且这件事搅得他胃锅里酸气冲天。厂里试验车间有个姑娘,叫姚兰琴,长得相当漂亮。在关穿石心里,姚兰琴就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每次在厂里碰到她,关穿石从来不敢正面看他,只能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以至于她到底哪里漂亮,关穿石都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漂亮,整个人都漂亮,怎么看怎么漂亮,厂里的女人无人可比。按说,要和姚兰琴谈恋爱的男人,起码是部队里的营长团长,机关里的书记主任,或者是海外华侨,厂里是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和她谈恋爱,更别说结婚了。可偏偏机修车间的刘建国和姚兰琴谈恋爱了!这刘建国是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钳工,人也长得一般,唯一就是个子高点,篮球打得还可以,投篮喜欢投插板球,曾经在篮球场上盖过关穿石一个大帽。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和姚兰琴谈恋爱?
下午工间休息,大家聊天,车间里小广播葛红梅报告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机修车间的刘建国跟姚兰琴谈恋爱啦!她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关穿石听了目瞪口呆,一想到刘建国那张臭嘴要去亲姚兰琴的粉脸,他就想爬上车间后面的大烟囱,从烟囱顶上跳下来。
一碗咸肉连肉带汤吃下去,压住了胃酸。但是,关穿石心里仍然窝着火,他咬着咸肉根说,刘建国,我要你闭上你他 妈的臭嘴!你要亲啊,就去亲你的破枕头!
关穿石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一张旧信纸,咬牙切齿地说:“我告死你!”他抓笔写道:厂政工科……一想不对,告刘建国什么呢?告他不配和姚兰琴谈恋爱?好像说不过去。他想了一阵,觉得直接给姚兰琴写信,告诉她刘建国一点都不配他,劝她不要和刘建国谈恋爱。但一想,姚兰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会听这种劝告吗?
关穿石陷入苦想,突然,他脑海晃过一道闪电,他的爷爷站在他面前,他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一件事,爷爷恨账房先生扣他的工钱,他便在地主与账房先生之间挑拨,编了账房先生偷看地主老婆洗澡的故事,地主听后一怒之下,让账房先生滚蛋,而他爷爷还流着泪把账房先生送上后门的蓬船上,回到屋里,爷爷倒在草堆里打滚,哈哈乱笑。
关穿石坐定,很快写起信来: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姚兰琴同志:今天我要在这里向你撕开刘建国的真面目,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刘建国是个大恶棍!是个大流氓!是个流氓成性的家伙……
关穿石的笔停住了,他想起鲁迅的一句话,辱骂决不是战斗。他觉得这样直接辱骂就显得不够真实。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下,又铺开新纸重写: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小琴,本来我是不想说的,那天我在工人文化宫看到你和刘建国一起去看电影,我看到他用流氓的眼光盯着你的胸部。我就感到无比的气愤!我要把他流氓的嘴脸狠狠地撕下来!
你知道吗?我就是被他欺骗过,他把我玩弄后,又把我抛弃了。你是一个革命的女工,一定要保持革命的警惕,要识破他的丑恶的嘴脸,不要再走我的老路!
一个女工
关穿石大为兴奋,觉得自己这封信,就是一把红色尖刀,可以直接插进刘建国的心窝。第二天,他把这封匿名信寄了出去,就紧张得等待奇迹的出现。每天中午,他就在食堂靠近门口的饭桌上吃饭,等着姚兰琴的出现,结果一连几天都不见姚兰琴。倒是这天,他见到了刘建国。刘建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嘴里叽哩咕噜着,不时喷着粗话。
关穿石一拍大腿,暗中叫道:“好得很!香如炒面!”没过几天,厂里就传开了,说姚兰琴和刘建国分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没过多久,姚兰琴就嫁给部队里的一个排长。把刘建国气得整天喝酒耍疯,在篮球场上动不动就和人打架。
关穿石心里这个舒坦,好像解了千年的仇恨,他真想学着他爷爷的样,倒在草堆里打滚,哈哈乱笑。他心里佩服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掌握了一种战斗的武器,只要他 妈的4分邮票,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人打倒在地,而且被打倒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倒的。
三
打倒了夏炼钢和刘建国,关穿石尝到了甜头,这4分邮票太神了,就像自己手上握有一杆枪,想打谁就打谁。此后的几年时间里,那些他看不惯的人,让他心里冒酸想吃咸肉的人,挡着他前进脚步的人,都在他的打击之列,都要把他们拉下马。厂里食堂那个贾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每次给他打菜,总是拉着脸,舀那么浅浅的一勺,而碰到厂革委会主任和科长们,还有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工,马上就堆起笑脸,舀上满满的一勺菜。关穿石那天吃完午饭,躲在材料库里,给厂专案组写了一封信,检举贾老头经常偷拿食堂东西。嘿,没两天,就不见贾老头打菜,倒看到他在食堂后面倒垃圾,整个人垂头丧气。
还有他的姐夫马榕生,经常给市里的报社写点豆腐块的小文章,每次发表文章,就要把全家人请到他家,然后捧着报纸把文章念两遍,看他摇头晃脑念文章那个模样,看着全家人对他崇拜的神情,关穿石心里就冒酸,那天吃了半碗咸肉,还没把酸气压下去,他冒着酸气,给报社革委会写了一封信,说马榕生没有阶级立场,经常攻击报社,说报社编辑缺少政治觉悟,没有文字水平,把他稿子改得乱七八糟等等。这以后,再也不见报社发表马榕生的文章了。彻底消灭了马榕生的嚣张气焰。马榕生几次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关穿石心里得意极了,脸上却堆起悲哀的神情,认真的和姐夫分析这个那个原因。
关穿石在一次决定命运的紧要关头,充分发挥4分邮票的强大作用,击败了他的对手。这个对手叫林建榕,是机修车间工段长。当时按照毛主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指示精神,市革委会指示厂革委会成立工宣队,进驻市里的报社领导一切,工宣队里要挑一个普通工人。厂革委会挑了机修车间的林建榕,又挑了一个后备人选,这个后备人选就是他关穿石。关穿石心里很清楚,后备人选基本上就是个摆设,只有搬掉林建榕这块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自己才能进入工宣队。关穿石想了好几天,怎么来写这封匿名信,因为这封信是要寄给市革委会,就要写得格外慎重。关穿石起草了七八遍,才写好了信:
最高指示
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
市革委会杨主任,首先向您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我们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向您报告!这几天,我们听到我厂工人林建榕被厂里选为厂工宣队员,准备到报社去领导知识分子干革命,林建榕这位同志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革命,因此很容易蒙蔽人民群众和厂革委会的领导。我们非常担心,因此要把有些情况报告给您。
我们和林建榕一起进厂,十几年都在一起劳动,他曾经和我们说,解放前他家里雇了两个长工为他们家种田。我们很怀疑他们家成分是贫农,因为贫农的家里怎么雇得起长工呢?这充分说明他欺骗了革命组织和领导。让他这样的人混入工宣队,是有极大的危害性,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将会起到破坏革命的反革命作用。因此,请杨主任提高革命警惕,清除像林建榕这样的定时炸弹。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六位革命工人
关穿石的这封匿名信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林建榕自然当不成工宣队员,而他作为候补人选,就补缺成为工宣队员。他到报社当了两年半的工宣队员,享有领导一切的无上权力,那是何等的威风。那些名记者、名编辑,不论资格多老,学问多深,在他面前全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但是,他从来不训斥这些臭老九们,有的碰到了,还会点点头,甚至打个招呼。他在会上讲话,也是讲得有理有节,让人心诚悦服。所以报社上上下下对他评价不错。当工宣队工作结束后,他就被市轻工局留了下来,先是以工代干,后来转为国家干部。这一封匿名信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从一个普通工人成为局机关的干部,并且在三年后,还当上了局后勤科的总务。
四
关穿石现在已经离不开咸肉了,心里一发酸,他就要吃咸肉,只有吃了咸肉,才能把满腹的酸味压下去。他吃咸肉的量越来越大,每次老家有人进城,他都叫他们带咸肉来。而且,他口味越来越重,觉得老家的咸肉都不够咸。
有一次,他姐姐进城来看他,他让姐姐教他腌咸肉。他姐姐很爽快的答应了,说第二天去买肉买盐,边腌肉边教他。他说不要等明天了,现在就教他。他拿出本子和笔,对他姐姐说:“大姐,你讲,我记。”他姐姐从来不见弟弟求过自己,格外兴奋,从买什么猪肉、买哪种盐、怎么腌制、怎么晾晒等等,从头说到尾。他姐姐没什么文化,但是口齿伶俐,表述得清清爽爽。
关穿石脑瓜好使,把他姐姐讲的步骤全部记下来。第二天一早,他就到菜市场排队,买了五斤五花肉,又买了粗盐花椒和白酒。回到家,他用湿布将五花肉表面上的血污擦干净,挂在风口处吹干。然后把粗盐和花椒倒入炒锅里,用中火加热,一会儿,花椒冒出香味,粗盐微黄,便端下炒锅,等冷却后,取出大半粗盐和花椒,抹在五花肉上,用手轻轻摩擦,由轻后重,尽量让五花肉入味。然后将腌制的五花肉放入陶瓷罐里,淋上一勺白酒,压上一大块鹅卵石,放在阴凉处。
第二天,关穿石把罐里腌制出来的水份倒掉,将剩余的粗盐和花椒抺在肉上,再淋上一勺白酒,重新压上鹅卵石,继续腌制。隔了两天,他从陶瓷罐里取出五花肉,吊在风口处阴干。几天后,他看到肉质已经发硬,这才取下。
关穿石把五花肉放在案板上,兴奋得搓着双手说:“看看,这是我做的咸肉。完全自力更生。”
妻子摁摁咸肉,又翻来复去的看。关穿石说:“別看啦,切一块下来,今晚吃吃看。”妻子剁了一块咸肉,清洗干净,切成片状,又在大碗底铺好姜葱,然后一层一层将咸肉叠好,沥上黄酒,端进蒸锅里。蒸熟后,一片片咸肉饱满油亮,妻子抓起筷子尝了一小块,说:“好吃,咸淡正好。”关穿石从妻子手上抓过筷子,夹起一块咸肉塞进嘴里,嚼了几口便咽下去,说:“淡了,盐没有进去。”
关穿石对着案板上的咸肉琢磨一阵,然后到对面小卖部买了一包粗盐回来,他用菜刀在咸肉各个部位划开一条一条刀痕,然后把粗盐狠狠地搓进肉里,再把咸肉放进陶瓷罐里,按紧了,压上鹅卵石。过了两天,取出咸肉晾干。然后再剁下一半咸肉,切片蒸熟了。妻子夹起一块一尝,眉头就紧皱起来,吐着舌头:“咸死我了。”关穿石夹起一片咸肉,送进嘴里,嚼了几口,说:“好得很!好得很!这才有劲!”
从此,关穿石再也不缺咸肉吃了,他自己腌制咸肉,一边腌制一边琢磨,怎么把咸肉腌得又好看又好吃,他经常像在厂里搞技术革新一样,不断琢磨,反复尝试。原来他用刀割开肉痕,让肉痕吸收盐分,现在他改为用钢锥子,密集地扎进肉里,这样更容易使盐水渗透到咸肉里。原来他只把咸肉挂在背阳处阴干,现在他干脆挂在阳光里,晒个两天,他觉得咸肉在太阳曝晒下容易出油,更容易吸收盐分。总之,关穿石腌制咸肉还真有一套了,他心里暗自得意。厂里有人来讨教腌制咸肉的方法,他哪里肯说,随便胡弄几句就把人打发走了。
这天,关穿石下班回来,儿子宝石就拽住他的衣角往房间里拖,然后递给他一张作业纸,说:“爸,你帮我看一下。”
关穿石抓过作业纸,看了一阵,大喝一声:“混蛋!你怎么也写这种东西呢?什么不好好学,学、学、学这这……”
儿子说:“班里那个林卫革要和我争红小兵排长,我争不过他,我就不能当革命接班人,所以我要打倒他。”关穿石说:“你告他什么?”儿子说:“我不知道,所以来问你。”关穿石再看一遍儿子写的信,觉得怎么这么眼熟:“你这信,谁帮你写的?”儿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照你的信抄的。”关穿石扯过来一看,是自己写的匿名信底稿:“你哪里弄来的?”儿子说:“在你桌子底下捡的。”关穿石拍了儿子一下头,把底稿撕碎了,扔垃圾桶里。儿子叫起来:“哎,我还没有抄完。”关穿石坐下来,对儿子说:“把笔给我。你说,要告他什么?”儿子抬头想了想,说:“林卫革是个大流氓,有一次,他乘学校没人,跑进女厕所,看女孩子小便的地方。千真万确,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关穿石把这件事写在信上,后面自己又加了一段:“没想到,厕所里有一个女孩子,吓得惊叫起来,林卫革威胁她说,不能叫,不能跟老师报告,否则,叫她没有好下场。”
这封匿名信寄出去后,林卫革自然没有当上排长,儿子也没能当上排长,只当了副排长。排长被一位女同学当上了。儿子回到家里,捏紧小拳头,对爸爸妈妈说:“我要找机会打倒她。”
五
这天,关穿石得知自己后勤科副科长职务没能批下来,他就认定是局劳工科黄福来科长从中作梗,坏了他的前程。
关穿石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黄福来拉下马。他心里清楚,黄福来身居劳工科科长,和曾局长关系极好,都在传说他会提拔当副局长。要拉下这匹大马,还真不容易,甚至要冒风险。
根据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关穿石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依旧如常,看见黄科长,还是满脸堆笑,还是殷勤问好。他办公室正好和黄科长办公室门对门,他仔细观察黄科长的一举一动。一有黄科长说话的声音,他就伸长耳朵,认真听着,经常悄悄记下黄科长说的一些话。
有一天,关穿石在值班室值班,就听到黄科长在隔壁收发室接电话,收发室和值班室只隔一层木板,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黄科长说着说着突然小声起来。关穿石马上竖起耳朵听着。黄科长声音小得听不清说什么,只几次隐隐约约听到曾局长几个字。关穿石突然灵机一动,想了想,一拍桌子,说了一句:“有了!”
下班回到家,关穿石饭也不吃,把自己关在里屋,铺开白纸,抓起笔便写:
曾局长,我不敢告诉你我是谁,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冒着危险给你写信,完全是为你打抱不平。
大家都可以看到,你对黄福来同志这么好,听说还要提拔他当副局长。可是他却阳奉阴为,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他对别人说你的坏话,说你什么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早就应该离休了。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说你只会抓革命,不懂抓生产。还说你不理解中央发布的改革开放新理论等等。我实在想不到黄福来同志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曾局长,你心里面清楚就可以了,你要警惕身边这种赫鲁晓夫式的人物!
普通一兵
关穿石写完后,异常兴奋,在房间来回走着。这时,朱迎霞正好进来,他一把拖住妻子:“来来,你帮我抄一遍。”妻子问:“又要抄什么东西啊?”关穿石说:“一封揭发信。”妻子接过信一看:“黄福来不是你们劳工科长吗?你这样诬告他不是找死啊?”关穿石说:“所以啊,我要叫你抄啊!我的字迹他们都认识。”妻子说:“我不抄,我不让你去冒这个险。”关穿石昂头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用食指敲敲桌面:“我本来可以提副科长,全坏在姓黄的手上。我不把他拉下来,我上得去吗?”妻子问:“你怎么就认定是他干的呢?”关穿石指指脑门说:“全在这里,凭我的脑袋瓜,一点都错不了。”妻子盯着丈夫一阵,说:“好吧。”
第二天,关穿石把妻子抄好的信塞进信封里,用稀饭粒封好信封口,贴上4分邮票,用干毛巾擦擦信封两面,以免留下指纹。然后把信交给妻子:“你拐到城东,找一个邮箱扔进去。”妻子问:“干嘛跑到城东去呢?”关穿石说:“邮戳上会有城东邮局字样,让他们搞不懂是谁寄的。我们局里老赵老贾钱春苗,还有小廖他们都住在城东,让曾局长去怀疑他们写的吧!”妻子一把抢过信,说:“你也够缺徳的!”关穿石双掌一拍:“看好戏吧!”
可是,一个月都过去了,好戏还没有开场。不仅没有开场,悲剧倒出现了。周一上班,黄福来带着局下属轻工制品厂办公室副主任苗红英来到后勤科,向全科人宣布,苗红英担任局后勤科副科长。关穿石顿时觉得被人当众抽了两巴掌。
下班回到家,关穿石叫妻子蒸一碗咸肉,连肉带汤全部吃光,还压不住心头怒火。他红着眼对妻子说:“苗红英是我们局下面一个小厂,科级单位,什么办公室副主任,一下子提到局后勤科当副科长,这他 妈的甚至是、甚至是操 他 妈的!苗红英肯定是黄福来的姘头!”妻子说:“你在外边可不能乱讲啊!”关穿石说:“我乱讲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苗红英算什么?连个副股级都算不上,我这个轻工局后勤科的总务,起码也是一个正股级啊!”妻子说:“你可以去找局长说说嘛。”关穿石说:“说什么啊?这种话说得出口吗?”
关穿石这几天一直在打听苗红英的丈夫是谁,在哪个单位工作,是干什么的,终于他打听到了,她丈夫叫吴卫彪,在市体校当教练。
关穿石知道后连夜写一封信,寄给吴卫彪:
你认识黄福来吗?这个人对你妻子有企图,经常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你心里要警惕,要采取行动防备他。否则你就要戴绿帽子!
信寄出去几天,这天刚上班不久,就见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壮年男子,冲进劳工科办公室,对着黄福来破口大骂,骂声惊动了局机关。就见苗红英冲进劳工科,拼命的挡住男子,把他往外面推:“你死回去!你发神经病啦?”男子推开苗红英,冲着黄福来喊道:“姓黄的!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毫毛!我就揍死你!”黄福来站起来,挺着胸脯说:“你揍啊!你揍啊!你胆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男子说:“好啊!那我就先专你的政!”说完,他冲到黄福来面前,当胸就是一拳。黄福来后退两步,捂着胸口说:“大家看到啦!他打人啦!他打人啦!你再打我一下试试?我就要对你实行……”话未落音,当胸又遭一拳。黄福来退到墙壁,捂着胸口,叫道:“大家看到啦!他又打我第二拳啦!你再打我一拳试试?你再打我一拳试试!我叫你……”男子冲上去拔拳欲打,却见黄福来一个躲闪,飞起一脚,正正踢在男子肚子上。男子一把抱住黄福来,两人滚在一起扭打一团。苗红英哭喊着,死命拉开两人。
这时候,听到一声大喝:“住手!”只见曾局长急步跑出来:“小朱呢?保卫科的人呢?人武部有没有人?简直造反了!”
关穿石冲出办公室,跑到两人跟前,拉开男子,把他推到会议室。
曾局长说:“小关,你做得好!关健时刻,就要冲在前!”
六
两个月后,黄福来被调到轻工制品厂当厂长。这种平调显然断了他的局长之路。离开时,他到各个办公室告别。碰到关穿石时,他说:“小关,上次事情,谢谢你啊!”关穿石依依不舍,紧握着黄福来的手,说:“黄科长,经常回来啊!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下班回到家,关穿石倒了一小杯白酒,看了看妻子,昂头一口干尽:“报仇雪恨。吃饭。”
半个月后的一天,局组干科通知关穿石,调他到轻工制品厂当后勤科科长。他一听鼻子都气歪了,自己是巿轻工局后勤科的总务,堂堂正股级干部,到一个科级工厂担任股级科长,看似提了当科长,实际上还是一个股级干部,明摆着是明升暗降。可大家看到他,都跑过来握手祝贺。他只能报以苦笑。
这天,关穿石在走廊上碰到曾局长。曾局长叫关穿石到他办公室坐坐。关穿石心里直打鼓,跟着曾局长来到他的办公室。
“坐坐坐,坐嘛。”曾局长泡了一杯茶,端给关穿石:“小关啊,马上要下厂了吧?轻工制品厂是一个小厂,而且又远在郊区,各方面条件是艰苦的。但是,这个厂有发展前途,你到那里要做好后勤工作,配合好黄厂长,这是很重要的,也是对你一个很好的锻练。”
曾局长抓起桌子上一封信,竖起信封,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关穿石一看,竟是自己写给曾局长的匿名信,他心里发慌,不停地喝茶。
曾局长盯了关穿石一阵,说:“你聪明……也有基层工作经验,我相信你,会做好轻工制品厂的后勤工作。”
关穿石从曾局长办公室出来,惊出一身冷汗。他脑子老在想曾局长说的一句话“你聪明……你聪明……你聪明……”
关穿石知道了,这曾局长心里什么都清楚,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敲敲信封给你一点暗示。这下好了,自己还有什么前程呢?恐怕是永世不得翻身。关穿石心里暗想,要把曾局长拉下马。
此后,关穿石每天要提早一个小时出门,骑车赶到轻工制品厂上班。晚上又要骑一个小时的车回来。时间一久,他也慢慢习惯了。而且,后勤科长官不大,也管着仓库、食堂、驾驶员、托儿所等等,几十个人听他调遣,向他点头哈腰。
工厂地处郊区,和隔壁的生产队关系很好,生产队经常给工厂送些新鲜蔬菜,逢年过节还送些活鸡活鱼。有一次,关穿石派车帮生产队拉了两天的货物,正逢生产队杀猪,队长送给他20斤猪肉。他装在麻袋里,捆在自行车后架上,骑回家去了。路过小卖部,他又买了一大包粗盐和花椒。
回到家,关穿石把猪肉剁成条状,一条一条擦干净,用刀把肉划出一道道深痕,然后炒热粗盐和花椒,洒在条肉上,狠狠地搓着,最后将条肉腌进一个大缸里。腌了两天,又翻了一遍,再腌了两天。
这天,正好是个大太阳天,关穿石把腌肉全部取出来,将细麻绳系住腌肉,用衣叉挂在走廊外的铁钩上。靠里面的已经挂满,他就往外面的铁钩上挂,突然,他挂了一个空,身体一斜,竟从二楼阳台上摔到楼下的草地上。楼里一片惊叫声。朱迎霞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大家快来啊!”
几个邻居跑过来,慢慢扶起关穿石,只见他散了架似的,动都不能动。这时夏炼钢抱来一个竹床,大家把关穿石平抬到竹床上,抬着就往医院里送。
这时,就见草地上有一滩白花花的盐印,非常神奇。
一个月后,关穿石出院了,整个身子斜了,头垂着,不能正常说话,一说话直流口水,也不能站着走路,要扶着椅子,一步一步挪着走。每天,就见他斜着身子,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写,写,写……(草于2019年3月,改于2020年2月)
对面新楼封顶了。老段那颗乱跳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朝暮仰望,就盼着新楼落成。一家三代六口人,挤在一间半的板楼房,已经26年。他盼穿双眼,终于盼到了新楼,就在十步之近,伸手似乎可摸。但能不能轮到他住,他没底。一想到这,眼前新楼就隐向天际,叫他感到无望。
段妻拖着布鞋走来,塑底拍得地板“劈啦劈啦”猛响,“就知道傻看,你也找领导反映反映呀。公司里,谁不在到处吹风啊?”
“啧,我打报告了。”
“报告顶个屁用,不一定叫谁早擦屁股了。”
“怎么会呢?”
“还怎么会呢!我可告诉你,这次你住不上,这辈子你就别想住上新房。等你烧成灰,去住骨灰盒!你不去找汪主任他们诉诉苦啊,人家还以为你住得很舒服呢。”
“你叫我怎么说呢?”
“长着嘴,说话都不会啦?还怎么说呢!”
“哎呀,别烦了,领导会考虑的。”
“考虑你?就凭你这个小干事能分到新房?见鬼哟!”
却也见鬼了,老段分到了新房。不仅分到了,而且还分到东头六楼一套四室一厅。他震胡涂了!四室一厅啊!他想都不敢想,虽处顶天之层,他仍不敢想。因为这一楼次,专供经理们居住。虽说五位正副经理都住上了,可这第六套,起码也属仅次经理们的科长主任们,怎么下跳棋似的,跳过科长主任们,归他这位宣教科干事呢?
当老段接过一串崭新的铜钥匙时,两手竟无半点托力,一声“哗啷”,钥匙滑落在地上。他两眼发直,惊愣了一阵,捡起钥匙,走到办公室,一把拖住汪主任,将钥匙塞进他手里:“汪主任,这,搞错了,搞错了……”
汪主任抓住老段的手,又将钥匙按进他的手掌:“错不了,这套房就是给你的。这是公司领导专门研究决定的。”
“这么大房间,我、我怎么够格?”
“够格。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二十多年来,工作一贯不错,怎么不够格?够格。”
“这是给领导住的……汪主任,我不行,不行。”
“老段啊,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这种思想要不得!有领导住,也有一般干部住嘛,我们决不搞特殊化!不是有些人到处告吗?什么公司领导住房超面积啊,搞特殊啊,现在看看,站不住脚吧?”
“是,是的。”
“快去准备,搬新房。这是公司领导对你的关怀,今后,加倍工作!啊?”
老段眼眶盈泪,两腿发软,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汪主任狠磕三个响头。
次日,老段一家搬进了新房。
段家老小欣喜若狂。段母瘪嘴嗫嗫,不停地恩谢上天,使她能在闭眼之前住上“天宫”。段妻一夜不睡,风风火火,擦洗新房,搬摆家具。在园林处工作的女儿,抱来各色鲜花,装点新房。两个儿子在新房里蹿来蹿去,追逐玩耍。小外孙尖嗓乱叫,抓着小阳物,边走边尿,一泡尿遍迹三四间房。老段眯笑着,这个房间走走,那个房间站站,欣赏着新房。三间面南大房,一间略小朝北房,宽长的前阳台,十二平方的客厅,卫生间紧贴储藏室,厨房连着方形后阳台,散着漆香的大壁橱,光滑的拼木地板,抽水马桶,白瓷浴缸……从今以后,他居住在此,从“竖”着进来一直住到“横”着出去,那日子,该是何等的舒服!他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他又走到窗前,扶窗俯视着旧居。那是一座旧板楼,造于50年代末。原是公司技校楼,后来技校停办,用薄板隔成间,作为宿舍。板楼已倾,四周十几根木柱斜撑着,窗门变形,房间隔人不隔音,夫妻说些枕头话,左右都能收听。谁若跑动,声响如雷贯耳,整座板楼震动,每刮台风,板楼更是摇摇欲掀。新旧楼房对比,真是天地之差。但不管如何,毕竟住了26年,他心里生出些恋意,叹了一口气,说:“再见啦。”
当晚,段妻烧了七八样菜,破例买了一瓶“蜜沉沉”,举家欢宴,喜庆乔迁。老段乘兴喝了一杯甜酒,即刻,满脸涨红,终于不敌酒力,扶壁走进房间,躺到床上。眼前天旋地转,肚内翻江倒海,身若腾云驾雾,他丝毫不觉得难受,任由酒魔折腾。
“当啷啷!”突然,客厅传来脸盆落地声,刺耳惊心。
老段一震,从微醉中猛醒,由躺而坐,一念闪过脑际:“楼下住着夏副经理。”他跳下床,冲进客厅:“怎、怎么回事?谁搞的?啊?谁?”
小儿子段伟说:“我不小心碰倒的。”
老段朝儿子逼进两步,手指点着儿子的脑袋:“你!你搞什么名堂?!”
段伟说:“谁叫脸盆放在桌子边上喽!”
“你还有理?你不能注意点?看清楚了再走路?”
段妻甩着湿手,从厨房“啪啦啪啦”跑出来:“怎么啦?怎么啦?”
老段一转身,指着妻子的大脚:“你也轻点。现在不比住板楼啦,楼下是小孙,有些麻烦,说说就算了。现在楼下住的是夏副经理,夏副经理!”
段妻拍拍儿子的背:“好了好了,大喜日子,不说了,以后当心点。”
老段侧耳屏息,细听一阵,楼下没有动静,这才回到房间。但他再也躺不下了,呆直坐着,内心隐隐不安。
夜深,段妻关上门,脱去了衣服,面露羞笑,眼冒辣火,狠盯着丈夫。分到新房后,她对丈夫刮目相看了,觉得他高大如山,足以枕靠到老,找到他,一点不委屈。她抱过丈夫,拥进自己的怀里。但老段一味地不安,竟毫无反应。
第二早,老段起床后,正在阳台上活动身骨。“嗵、嗵、嗵……”后阳台传来劈柴声。他一惊,急忙穿过房间,跑到后阳台,只见妻子蹲着,一手握砍刀,一手抓木柴,正竖劈横砍。他一把夺下妻子手中的砍刀:“你、你、你干什么?!”
段妻愣看着丈夫:“生炉子啊。”
“你!大清早嗵嗵响,人家楼下还在睡觉呢!”
“那怎么办?这新炉子不好用,一封紧就灭了。”
“你到楼下去劈嘛。”
段妻嘴里嘀嘀咕咕,抱起木柴砍刀,开门下楼去了。
老段怔怔站着,头脑里映出夏副经理,从深睡中惊醒,皱眉,摇头,叹息。他提心吊胆熬着早晨。上班时,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不敢走动,生怕碰见夏副经理。
晚上,老段坐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捧着一本武侠小说,埋头读着。正入搏杀之境,满目刀光剑影,一耳人声马叫。突然,“嗞隆嗞隆嗞隆……”一阵铁轮与水泥地的摩擦声传来,令人心惊肉麻。他一颤,扔掉小说,一把拉上裤子,冲出卫生间。只见妻子正从墙角拖出缝纫机,推到房间的灯下,要缝做窗帘布。
老段手指颤抖,点着妻子:“你你你……你!唉!”
段妻大惊:“怎么啦?”
“这这这,拖得轰隆轰隆响,人家楼下,楼下……啊,我、我讲了几次啦?几次啦?你怎么还不听呢?”
段妻撇撇嘴:“都不要动了,一天到晚,哪能没有点响声?”
“不是告诉你了吗?啊,现在、现在不同过去啦。现在楼下住的是领导,是夏副经理,不是小孙!”
“那又怎么啦?”
老段竖眉瞪眼:“你!糊涂!利害关系,一点都不懂!”
段妻不吭气了。
老段惊恐地站着,头脑里映出夏副经理,正坐在电视机前,皱眉,摇头,恼怒。“我要去道个歉,不然,太不象话。”他想了想,便穿上衣服,齐齐扣上纽扣,开门下楼。他一步一顿,心里拟着道歉词。走到夏副经理家门口,他曲指欲敲,刚触门板,手却停住了。他仿佛看见夏副经理拉开门,两眼冒火,怒视着他。他心里一阵颤抖,一个转身,匆匆上楼。
回到家里,老段召齐全家老小,板着脸说:“今天都在,我最后说一遍。以后不管谁,不准吵吵闹闹,劈柴、摔东西、拖缝纫机,更不准!”他瞥了妻子一眼,又点了点两个儿子的脑袋,厉声警告:“谁再不听,我、我不客气!听到没有?”
这一晚,段家静悄悄,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但此后,一天两天里,三天四天内,此类事不断发生。儿子钉东西、开收录机、追打吵闹。小外孙乱跑乱叫、推椅子、踢痰盂。妻子捶鼓似地奔走、训斥叫喊。老母嘶声咳痰、拐杖点地……老段打也罢,骂也罢,急也罢,仍然制止不住。他又气又怕,双疾攻心,人日渐消瘦。
老段觉得实在对不起夏副经理。他想去诚恳地道歉,以求得谅解,却又鼓不起勇气。整天如坐火山之口,等着一天,夏副经理冲上楼来,抱怨,发怒……
但夏副经理也怪,好象并不当一回事。不仅毫无抱怨发怒之意,而且,每碰见老段,不是点点头,就是笑一笑。这让老段更加恐慌。
“他怎么不当一回事呢?怎么还对我点头招呼?还笑?!这……怎么可能呢?”夜里,老段常常苦想,而且越想越怕:“他心里肯定非常讨厌我,对我印象肯定非常糟糕,我……全完了……”
这天入夜,大儿子段宏在阳台上练哑铃,练到手臂酸痛时,把两个哑铃往水泥栏上一放,其中一个没放稳,滚落到阳台水泥地上,“咚!”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霎时,全楼震动,人们纷纷跑到阳台上,惊望着,互相询问着。
老段发疯地冲到阳台上,揪过儿子,照着儿子的脸,“啪!啪!”狠抽了两巴掌。
段宏捂着脸,哭叫着跑进房间。
老段死人般地僵立着……
第二天上班,汪主任来到宣教科,叫出老段:“老段啊,你家昨晚怎么回事?跟扔炸弹一样,整座楼都听到啦,吓人啊!以后要注意,楼下住的都是领导。”
老段头脑“轰”地一响,如惊雷炸顶。眼前天昏地暗,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老段病倒了。他躺在家中,整天恍恍惚惚,惶恐不已。尤其怕听响声,一有响声,便从床上蹦起来,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家人急作一团,求他去医院诊治,他死都不去。他怕出门,怕碰见领导。段妻搬来当医生的堂姐夫。堂姐夫医术不错,仍无法确诊堂连襟的病症,只是开些镇静药。吃了药,老段稍见安静,愣愣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有时,他突然摸下床,侧立窗旁,面露痴情,久久地呆望着旧板楼,心繋魂牵如恋情女。
星期天,段妻休息,洗了蚊帐被单,晒在阳台外。刚晒一会儿,楼底便传来王副经理粗大的嗓音:“我说小段啊,你那蚊帐里的水啊,要拧干啊。滴哒滴哒,全掉在我的花盆里啦。这水里有胰子啊,会把花烧死的呀!”段妻一听,慌忙收起蚊帐被单,抱进房间。猛然,见丈夫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翻着白眼,浑身乱抖。
段妻扔下蚊帐被单,扶住丈夫:“你、你怎么啦?啊?怎么啦?”
老段手指着窗外,嘴吐白沫,说不出话来。
段妻摇着丈夫:“你怎么啦?你说呀,说呀!我的老祖宗哎!”
老段嘴唇颤抖一阵,连着白沫,吐出一个字“搬……搬……搬……”
段妻问:“搬什么?”
“搬、回去……回去……”
“搬回去?”
老段推开妻子,扑到窗前,往下指着旧板楼,声嘶力竭的说:“搬!回!去!”
“他爸,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啊!”
老段大叫一声:“快搬!”说着,他抱起床边的床头柜,跌跌撞撞冲向门外。
段妻跑上前去,抱住丈夫,放声大哭。
老段两手一松,床头柜砸在地上。他倒在妻子怀中,一动不动。
段妻哭叫着,摇着丈夫。段母撑着拐杖,颠着小脚走来,急忙掐住儿子的人中。
老段慢慢地板转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快……搬……搬……回去……”
段妻抓起堂姐夫开的药片,给丈夫服下。
不一会儿,老段便昏沉睡去。冥冥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家已搬回旧板楼。他在板楼房里大步走来走去,望着小外孙踢痰盂,痰盂在地板上“哐啷哐啷”飞滚。他昂首大笑,舒畅之极……
近十来天,刘耐家天天被一个无声电话所骚扰。
每天下午六点半,客厅茶几上的电话便响起来,准时无误。刘家人抓起话筒,对方不说话,不管你怎么问话,对方就是一言不发,也不放下话筒,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你先放下话筒。开始两三天,刘家人还不当一回事,以为谁打错电话或者对方电话故障。后来,就觉得不对,特别是电话每天定时打来,更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刘家人特别重视晚餐。刘耐是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更是棋迷,中午到单位食堂打了饭,边吃边和人下围棋,过了棋瘾又当作休息,中午也就不回家。妻子吴洋子在妇联研究室工作,单位远,中午一般不回家,吃了饭,便利用午休,译些国外妇女问题文章,投向各地的妇女报刊。女儿刘畅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中,中午到学校附近的外婆家吃饭,更少回家。惟有晚上,全家人才能团聚。作为主妇的洋子,精心做好饭菜,全家人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如今,这种温馨被晚餐前神秘的电话冲得不见丝影,全家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这天下班,洋子买了两笼小笼包,回到家,她把小笼包放进电饭堡里热着,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准时响了。洋子心里一惊,伸手欲接,又停住手,等电话又响了几下,才抓起话筒。
“喂……喂……喂……您找谁?”洋子堆起笑容,柔声地问。
对方无声。
洋子说:“喂……您是哪位?……您有什么事?……”
对方无声。
洋子说:“您说话呀,您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您要干什么?……”
对方仍然无声。
洋子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您到底要干什么?你搞得我们家……”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无聊者玩的把戏,你何必认真?”
洋子放下话筒,站起来,说:“无聊无聊,有这样无休无止的无聊吗?”
刘耐说:“正因为这样无聊,你更不要认真。你越认真,他就越得意,越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对手下无理棋,你不应他,继续下自己的棋……”
洋子冲着丈夫说:“又是围棋,你就知道围棋……”
刘耐后退两步,竖起双掌,说:“免战免战,大敌当前,共同对敌,我们家庭内部不要自相残杀。”
洋子在家立于主导地位,处处“巾帼不让须眉”,这大概得力于她在妇联工作,动不动搬出“娘家”作为后盾,令丈夫日渐“阳衰”,甘于从属地位,当个甩手掌柜。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这正是丈夫高明之处,丈夫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明则“退居二线”,暗中却依然操持家政,家里大小事,她最终还得听丈夫的。
晚上,等女儿去睡觉了,洋子靠到丈夫的肩上:“哎,耐子,你说,这人是谁?”
刘耐拥过妻子:“我心里也在排队,我单位里的,我认识的,我都排过队,都不大可能。老马,跟我有点矛盾,但他的为人我知道,还不至于这么下作。我在想,会不会是你单位里的什么人……”
洋子坐起来:“我单位谁啊?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搞这种事的人,肯定是心胸狭窄的人。无非两种人,小人,或者女人。只有这两种人,才会耍这种下作的伎俩。”
洋子想了一下,脱口报了两个人:“小钱?杨大姐?……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你不妨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往往看是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是最可能的人。你最近在评职称,有没有树对立面?”
洋子说:“王菲丽!不过……王菲丽心直口快,有话当面说,上个礼拜,还当面跟我吵,比这比那,我想她不可能。要嘛……夏若男,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不过,我又没有招她惹她什么……”
刘耐挥挥手,说:“你先别急着对号入座,这时候你心情不好,考虑问题难免不够冷静客观,容易走极端。你要沉住气,在单位里不要吭声,要镇定自如,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暗中你注意观察,看看什么人有什么动静。心里有鬼的人,言行上一定会表现出异常来。”
洋子说:“我可没有你这么冷静,我几天前就告诉人家了。”
刘耐摇摇头:“唉,女人啊,女人……”
洋子揪住丈夫的耳朵:“什么?什么?”
刘耐护住耳朵:“我是说,女同志就是沉不住气,可以了吧?”
洋子松开手,揉着丈夫的耳朵:“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耐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样,你不妨多说,逢人就说,特别对领导也说。说说自己的恐惧,说说自己精神上所遭受的痛苦,心情如何如何糟糕透顶,啊?不安啦,烦恼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等等等,简直活不下去了。这样呢,一,能引起大家的同情;第二,大家,特别是领导,就会想,你看看,吴洋子遇到这样的事,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还坚持上班,不忘工作,你的形象会越来越好;更主要,大家在心里就会猜测,这是谁干的?会不会是妇联里的谁跟吴洋子过不去,耍这种下作的伎俩?大家这么互相猜测,无形之中,彼此就会增加心理障碍。女人嘛,噢,女同志嘛,容易而且也乐意误入这种套圈。这样,对你只有好处,评起职称来,对你更有利,甚至可以这样说,你将立于不败之地。”
洋子完全被丈夫征服了。她猛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给丈夫一个响吻:“你这家伙!就你鬼点子多。”
刘耐拍拍妻子的后背:“这叫化废为宝,哲学上的解释,就叫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一个孤子,一步臭着,有时你利用它,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致敌于死地。懂吗?围棋啊,能悟出许多道理……”
洋子一把推开丈夫。
次日,洋子上班,便到人事部找了部长郝大姐,又找了机关党委会书记陈大姐,诉说家里受到电话骚扰的情况。两位大姐都表示气愤,劝洋子要坚强,不要被这种卑鄙的行为所吓倒。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洋子对同事们诉说了骚扰电话给她和家人带来的痛苦,引得了同事们深切的同情。
宣传部廖星星说:“洋子,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日本有一个男青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给他从前女友的父亲挂了四千多次电话,抗议女友父亲不答应他的求婚。也跟你碰到的一样,挂了电话就是不说话。后来,日本警察把他抓起来,说他犯了骚扰罪。好象登在《今晚报》上,你到资料室找一下,拿回去念给他听听,让他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没用。”法律咨询室罗兰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说:“关键的问题,你要弄清楚这人是谁。你到公安局去报个案,叫他们破案。”
生产部苏青点头称道:“罗兰说的倒是个办法,叫公安局用技术手段,测出那人在哪里打电话,然后把他抓起来。”
吃完饭,苏青拖过洋子,悄声问道:“哎,洋子,会不会是马国疆打的?”
洋子一愣:“他打的?不可能,我跟他早不来往了。”
苏青说:“这很难说,当年,他那样疯狂追求你,还不是天天打电话给你?这人毛病就是好打电话。”
洋子说:“那也不至于啊,我又没有招他惹他,他干什么对我这么刻骨仇恨啊?”
苏青说:“仇恨干吗?他想你啊,想听听你的声音。初恋情怀嘛。”
洋子捶了苏青一拳:“人家在受苦受难,你倒尽情取乐。”
苏青抿嘴“嘻嘻”一笑。
洋子正色问道:“苏青,你说说,会不会是我们机关里谁打的?”
苏青立刻摇头:“绝对不会。我们是省级大机关,每一个干部都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同志之间再怎么有意见,也不会耍这种小市民手段。我看你还是照罗兰的办法去办,到公安局去报案。”
下班后,洋子买了一包“牡丹”烟,拐到街道派出所,向段警小毛报了案。
小毛搔搔头:“这算哪类案子呢?”
洋子说:“骚扰罪,扰乱社会治安。”
小毛说:“可又没有造成危害啊。”
洋子说:“怎么没有?搞得我们全家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小毛摇头一笑:“前所未有,还真有点难办。吴大姐,还是忍着点吧,又不花你家电话费,他打打打烦了,也就不打了。”
洋子有些火了:“哎,我说小毛,你这么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啊!”
小毛说:“那怎么办?如果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打,我马上把他逮起来。现在他在暗处,你又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不干瞪眼啊?”
洋子说:“那就要你们破案啊,跟上级公安局报告,用先进的技术手段破案啊。”
小毛连连摇头:“吴大姐啊,你也太天真了!局里大案子,人命案,抢银行,都堆成山了,还排队等着破呢。你这种小小案子能挂得上号?告诉你说,连门都没有。”
洋子瞪了小毛一眼,撒腿就走:“我找你们所长去。”
小毛说:“别说找所长,找局长都没用。”
洋子站住,想了想,回头粲然一笑:“小毛,帮个忙吧,帮大姐把这个案件破了,大姐给你好好找个对象。”
小毛说:“别、别说找对象,一说心就寒。找对象,就是有对象,也没时间约会,一个礼拜,加班七天,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有戏唱吧?走吧,我上你们家,警告警告那小子吧。”
洋子喜得一跳,突然想起什么,忙从包里掏出“牡丹”烟,塞给小毛。
小毛摆摆手,指指墙上标语:“廉警廉警。”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双喜”烟,点上一支烟,又穿上警服,一挥手:“走。”
到了洋子家,小毛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响了。小毛“嗖”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正了正警帽,然后按住话筒,稳稳抄起,搁在耳朵边,眯着双眼,说:“喂……喂……知道我是谁吗?……不说话,好,告诉你小子,我是西街公安派出所毛红军,人民警察!干过刑警,知道了吧?……我说,你这么天天捣蛋,知道是什么性质吗?……扰乱社会治安,触犯《治安条例》,再这么闹下去,就要犯罪!……啊,赶快别闹了。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干吗耍小孩子脾气呢?是吧?不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说,到派出所来,咱们聊聊。只要你信得过我,找我,我毛某保证从宽处理,既往不咎。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你小子还是这么执迷不悟,一个劲的捣蛋,那你就走着瞧,抓到了非治你小子死罪不可,哎哎,你怎么挂上了?……”
小毛放下话筒,对洋子夫妇说:“嘿,这小子,挂上了,怕了,怪胎一个。没事了,这年头,人民警察还是有威力的。”
洋子双手紧紧握住小毛的手:“小毛,真谢你了。”
小毛笑道:“嘿嘿,谢什么呀,吴大姐到时候瞄准有合适的,就、就帮挑一个。”
洋子说:“放心,大姐一定好好的给你挑一个,这方面,妇联干部还是有威力的。”
可是,事与愿违,电话依然天天准时骚扰。这天,洋子气得抓起话筒便骂:“你太不要脸了!你再这样下去,决没有什么好下场,法律无情!公安局正在用最先进的技术破案,抓到你,要判你的刑……”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你气有什么用?你以为靠你这么吓唬几句,他就不敢啦?纯属幼稚。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经常换地方打电话,有时电话里有汽车声,可见他是从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说明此人还是有点智商的,凭你几句话是吓不倒他的。”
洋子说:“那你说怎么办?换个电话号码?或者索性拆了电话?”
刘耐手一按,说:“不,都不是根本办法。换号码,他知道新号码,还会打来。拆电话,岂非因噎废食?我看啊,我们全家人要学会适应,心理保持平衡,彻底淡化此事,来个冷处理。”
此后,每来骚扰电话,刘家人不管谁接,抓起话筒便放下。有时临近六点半,刘耐如顺手,就抄起话筒,搁在茶几上,说:“抱歉,‘占线'。”碰到刘畅接电话,便用英语骂一句:“Rascal(无赖)。”或者“Bastard(坏蛋)。”然后放下话筒,得意的对父母说:“练习单词。”
日过月去,刘家人已渐渐适应骚扰电话,恐惧之感也慢慢消失。六点半的电话铃声,成了刘家人生活旋律中一个和谐的颤音。
这天,刘畅向父母提议:“以后我们家提早吃晚饭,六点半吃,电话铃一响就开饭,好不好?”
刘耐手掌轻轻拍了几下:“这个建议好,把骚扰电话引入良性机制。”
洋子笑道:“简直是个发明,可以申请专利。”
以后,每天六点半,电话铃一响,刘畅抓起话筒,又放下,然后喊道:“开饭啰!”全家人便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
半年后的一天,时过六点半,电话铃没响。六点四十五分,电话铃没响。七点,电视正式开播了,电话铃仍没响。
刘畅急道:“这人怎么啦?今天怎么啦?”
刘耐安慰女儿说:“别急,再等一等。也许他电话坏了,也许要等别人打完电话他才能打,也许……”
刘畅皱了一下鼻子:“也许没有也许。”
电视里播送天气预报了,电话铃还没响。
刘畅急得跺了一脚:“这人也太不负责了!都七点半了,还不打电话来。”
刘耐点点头:“此人工作马虎,要批评教育。”
洋子说:“是严重失职,要追究渎职罪!”
正说着,电话“叮铃铃-”响了,刘家人惊喜的喊道:“开饭啰!!!”
刘畅一步抢上前去,抓起话筒:“哎哎哎,你今天太不象话!都超过一个小时了,才打电话来!严重失职,要追究……啊?!外婆……是外婆啊……”
刘家人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刘家人又觉得沈闷,晚饭吃得很别扭,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过去了,骚扰电话都没再来。每到六点半,刘家人便盯着电话,竖起耳朵,等待着电话铃响。他们难以忍受这种沉闷,盼望电话铃声来打破沉闷。但电话像哑巴似的,都没再响。
刘耐强笑了一下,说:“看看,终于不打了……”
洋子怔怔地说:“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
刘耐说:“疲了,疲了,此人打疲了,所以不打了……”
“不可能。”洋子想了想,又说:“哎,会不会这人生病了?”
刘耐摇摇头:“不知道……”
洋子说:“那到底为什么呢?”
刘耐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洋子惊讶得望着丈夫。
刘畅走到父母中间,左右望了望:“你们真是的,来电话,你们吵;不来电话,你们也吵。我真不明白!”
刘耐瞪了妻子一眼:“贱!”
洋子问:“你就不贱?”
刘畅昂头说:“都贱!我也贱!好不好?”说完,她抓起话筒,按了“122”键码,然后放下话筒。电话“叮铃铃铃铃铃-”响个不息。她大声叫道:“开饭啰!”
夜里,刘耐和洋子靠在床上,难以入眠。
洋子摇摇头,苦笑一下,说:“这人也真不容易,半年时间,每天坚持不懈,还准时……为什么呢?”
刘耐眯着双眼,似乎在冥冥中搜寻:“是谁呢?此人……会是谁呢?”
过了两天。
六点半,“叮铃铃-”电话骤然响了。刘家人猛然震惊,盯着电话,不敢轻举妄动。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电话不停地响着。
刘耐张开双臂,向后一拦,侧头看了看妻子,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的抓起话筒,紧贴在耳朵边。
对方无声。
刘耐又看了看妻子,然后,压着嗓门:“喂……喂……”
突然,话筒里传来一个男青年的低沉声:“谢谢。”随后,“啪哒”,电话挂上了。
刘耐抓着话筒,惊讶得对妻子说:“他说,‘谢谢'?!”
洋子惊问:“谢谢?!”
刘家人坠入迷茫的深渊……
新春伊始,电子技术公司新产品开发室每人分了一个白瓷杯。
春节前,开发室搞了一次年终大扫除,清理出一堆旧报废纸,运到废品站,卖了三十几块钱。按办公室不成条文的惯例,这钱一般上交作办公费用,新上任的室主任吴照年考虑再三再四,悄悄地把钱留了下来。他通过妻弟,订做了16个镀釉白瓷杯,并制上单位科室名称及号码,节后一来上班,便分给了大家。
吴主任觉得自己办了件好事,棱角分明的方脸上,喜形于色,乐不闭嘴,回到家,吃过晚饭,嘴角还流着余笑。他抱着新分的白瓷杯,抚摸一阵,又泡了杯茶,举杯揭盖欲喝。
“老吴在家吗?”门外有人闷声问话。
吴主任急忙放下白瓷杯,走到门口,室里的方工程师站在门边,手里抓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老方?快进来。”吴主任把方工程师请进房间。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吴主任把白瓷杯挪到方工程师面前:“喝茶喝茶,是‘铁观音',刚泡的,我还没有喝。怎么样,这杯子,挺好看的吧?”
“嗯。”方工程师盯着白瓷杯上“01”,点点头。
吴主任看着方工程师,问:“老方今天来,有没有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揭开报纸,把一个白瓷杯放在茶几上。
吴主任惊问:“怎么?杯子……”
方工程师说:“有些话,本来是不该说的,但你我共事十几年,彼此互相是了解的,还是找你摆开来谈一谈。”
吴主任忙问:“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指着茶几上的白瓷杯说:“今天我把这杯子带回去,雅敏问我,怎么分个‘8’号杯子?我实在是难以回答。依据是什么呢?凭级别,凭资历,在开发室,我都不至于排到第八位。雅敏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新班子领导对我有看法。我想,犯错误倒不会,这一点我心里清楚,至于领导对我有没有看法,我就说不清楚了。”
吴主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对你有看法呢?”
“没有就好。不过,这样排位置,就很难解释了。”
“哎,老方,分杯子和排位置,是两回事。杯子上编号码,是为了大家可以辨认,不会拿错,不说明任何问题。”
方工程师低头盯着“01”白瓷杯,沉默不语。
吴主任看了方工程师一眼,说:“我这个杯子,也是小马随便拿给我的,不是我事先定的。”
方工程师仍然沉默不语。过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当然,表面上,号码不能直接说明问题,但按人们的常规心理,还是会产生误解的。无形之中,号码就标志着一个人的地位。所以,对于室里这样不合理排位置,我是不能接受的。”
方工程师留下白瓷杯,起身告辞欲走。
吴主任拖住方工程师:“老方老方,千万别生气,这样吧,”他抓起“01”白瓷杯,把茶水倒进痰盂里,跑进厨房,用自来水冲净,又用毛巾擦干,然后,跑出厨房,把白瓷杯递给方工程师:“你把这个杯子拿去,那个留下我用。”
方工程师竖起手掌一挡,摇摇头走了。
吴主任心里乱作一团。他紧皱着眉头,右手背连连击着左手掌,在房间里乱走着。他是个本分的人,书生气十足,生来与世无争,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20年来,他默默埋头技术堆里,万万没想到,在他刚过不惑之年,竟被任命为新产品开发室主任。他心里清楚,自己主见少,又缺魄力,不是个当主任的材料,管管自己可以,要管理一个科室,领导十几个人,实在不行。自己所以当主任,无非因为有一张文革前正牌科技大学文凭,年龄40出头,文革中没有“跳”的表现,又遇上个调整班子的机会,公司里套来套去又筛来筛去,自己正好符合条件。他曾推说自己没有能力,不能胜任。公司领导说:“能力可以在今后的工作中培养嘛,况且还有万子云同志协助你工作。”他没话说了,茫茫然地走马上任。他知道自己当主任,室里很多人并不服气,所以,他上任以来,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好同室里十几位同志的关系问题,拢住16颗心,分白瓷杯的用意也在于此。不料好事不好,白瓷杯刚分下去,方工程师就找上门来,向他质疑,而且还退回白瓷杯。
“怎么办?怎么办?……”吴主任连连自问,显得不知所措。到最后仍不知该怎么办时,他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下楼,推上自行车,直奔室副主任万子云家。
万副主任在家,正端坐着看电视。他今年57岁,临近离休,这次调整班子,公司领导请他出任开发室副主任,主要是压压阵,带一程,工作不重,他也乐于清闲,便愉快从命。上班下班,他总提着一个小皮包,包里除了放文件材料外,还夹有一张电视节目报,报上划满了红蓝笔道。他是个电视迷,每晚必看电视,从 “新闻联播”一直看到“北京地区天气预报”。晚上谁要去他家找他,一定在家。
万副主任见吴主任满脸焦虑模样,伸出手指点了点,说:“小吴啊,啥事这么沉不住气啊?来来,看电视,有话明天说,天塌不下来。”说着,他拉过一张高背藤椅,请客入座。
吴主任哪里还有心情看电视,忙把方工程师来找的事汇报一遍。
万副主任听罢,手掌一拍藤椅扶手,说:“我就猜着了,不单是他呢,老曾和小胡今天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人拿到杯子,就嘀嘀咕咕,嘀咕啥呢?我还看不出来?”
吴主任惊问:“怎么怎么?老曾小胡也有意见?”
万副主任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啊,就是这样,太敏感,分个杯子也要吵吵闹洞。知识分子的事,还真难弄。”
吴主任心里乱上添乱,“唉呀,这事办糟了。本来分个杯子,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可结果呢?却达到不团结。都怪我,考虑问题不周到。万主任,您是老前辈,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别管他们,哪能做到绝对平均啊。”
“万主任,事情是小,问题可不小,我们千万不能小看啊。弄不好,影响团结,今后工作就很难开展啦。”
万副主任说:“那好,叫小马把杯子都收回来。”
“收回来?”
“对,收回来,再重新分嘛。”
“那……怎么分法?”
“叫大家讨论嘛。不是吵吵闹闹吗?按大家讨论的办法分,一点事都没有。”
“哎,对对对。”吴主任心里顿时亮堂,由衷敬佩万副主任。
走出万副主任家,吴主任直奔小马家,叫小马明天上班时把白瓷杯收回来。
小马眼睛一瞪:“吴主任,我不懂,这算什么事?今天叫我分杯子,明天叫我收杯子,拿我开玩笑啊?我马乐天,没文凭,可决不是个没水平的人啊!”
吴主任哑口无言。
第二天上午,吴主任亲自出马,逐个通知收回白瓷杯。第三天下午,16个白瓷杯锁进了吴主任的抽屉里。第四天下午,学习结束后,吴主任从抽屉里取出16个白瓷杯,摆在办公桌上。
办公室里一阵惊动,十几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盯着白瓷杯。
“同志们,请大家不要散,有件事,耽搁大家一些时间。”吴主任说完,又俯身对万副主任说:“万主任,您说吧。”
万副主任挥挥手:“你说。”
吴主任直起身,面对大家,心里一阵发慌。他把白瓷杯摆成两行,稳住心跳,说:“这次分杯子,本来是件好事,但是,由于我工作没做好,没有事先向大家解释清楚,使一部分同志产生了意见。这责任在我,我向大家道歉。”他抓起一个白瓷杯,指着杯子上的号码:“这次订做的杯子都编了号码,这是为了大家用起来方便,不会互相拿错。所以,杯子上的号码不说明任何问题,更不是地位的标志,大家不要误会了。现在,杯子收回来了,还是要分给大家的。为了慎重起见,做到大家都没有意见,请大家讨论讨论,怎么分最好,拿出一个方案来。然后,就按这个方案分。万主任,是不是这样?”
万副主任点点头:“大家讨论嘛,这个办法好,走群众路线。”
吴主任说:“对对,大家都说说,怎么分最好。”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发言。大家相对而坐,沉默不语。吴主任不时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两手使劲搓着,心里发急。最后,他看看万副主任。万副主任稳坐着,不急不躁。
“说说吧,哪位同志先说?”吴主任环视一圈,盯住小屠:“小屠,你开头炮。”
小屠说:“我没意见,怎么分都可以。”
吴主任等着问:“那么,你说怎么分?”
小屠五指拢成锥状:“我看抓阄算了。”
“这是儿戏吗?”万副主任盯着小屠问。
“那我没意见了。我自报,我拿‘16'号杯子。”小屠说完,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日语函授教材,埋头便看。
吴主任笑笑:“嘿嘿,小屠真会说笑话。”
小屠抬起头,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说完,他瞥了万副主任一眼。
吴主任又笑笑,然后转过头:“老曾,你说说吧。”
老曾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吴主任说:“小胡,你说说。”
小胡学着老曾的样,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万副主任盯着小胡说:“开玩笑。”
小胡笑着说:“检讨检讨,不开玩笑。我提议,以吴主任为点,按顺时针方向往下说,方工先说,然后老曾我张工这样轮下去,怎么样?”
吴主任拍拍方工程师的肩膀:“好好好,那老方先说说吧。”
方工程师沉思片刻,说:“好吧,我谈一谈。对大前天那样分杯子,我是有看法的。为什么呢?我认为那样随随便便分杯子,既不严肃,也不合理。今天开会,征求每一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很好,我赞同室领导这种办事认真的作风。至于我的意见,我认为按行政级别来分杯子,比较合理。”
方工程师话音刚落,小马猛然站起来,瞪着眼睛说:“简直笑掉牙!大前天是我马乐天分杯子的,可我不懂,分杯子算什么事?扯得上严肃不严肃?还合理不合理呢。哼!我算是开了眼界。”
“我说两句。”坐在角落的廖技术员,举了举手说:“今天专门开会讨论分杯子,我觉得毫无必要,因为杯子上的号码,毫无意义嘛。这样做,未免过分认真了。不过,既然会已经开了,我也不妨说两句。我觉得按行政级别分杯子,还不够合理。行政级别,可以作为一条标准。然而,更重要一条标准,我觉得,应该看工作表现,看贡献大小,这样才谈得上比较合理。”
“算了,”张工程师笑眯眯地说:“我看用咱们中国不是办法的办法--按姓氏笔画来分吧。”
小马叫道:“哎哎,张工,你这样分法,不严肃也不合理啊!”
“但解决问题啊。”
“不行不行,我是有看法的。”
“按姓氏笔画分,这倒不错。”埋头看报的丁技术员插嘴说:“这么来,我可占便宜啦。”
有人发出笑声。万副主任朝发笑处扫了一眼,笑声即刻停止。办公室里一阵沉闷。
吴主任说:“刚才很好嘛。大家都说说,还有谁?老李,你说说吧。”
老李满脸露红,摆摆手,说:“嘿嘿,没有没有。”
小胡说:“老李,说得对不对,是水平问题;说不说,就是态度问题啊。”
老李笑了笑:“我说我说,不知对不对啊。如果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就可以把每一位同志的意见都反映出来,那么,超过半数人的最多票的意见就采纳。嘿嘿,不知对不对啊。”
万副主任一拍大腿,大声叫道:“这个办法好!这叫**集中制。小……老吴,就照老李的意见办,给大家分纸。”
吴主任连连点头,从抽屉里摸出一叠使用笺,数着撕下十六张。分给大家。
不多久,16张便用笺陆续传到吴主任手上。经过分类统计,他向大家公布了无记名投票结果:
按姓氏笔画分:4
按行政级别分:4
按贡献大小分:2
按工作年限分:2
按岁数分:1
按体重分:1
提请公司党委讨论:1
弃权:1
无记名投票虽有结果,但没有哪一类意见达到或超过半数,也就无法采纳了。
会议结束了,但是白瓷杯没能再次分下去。吴主任重新把白瓷杯锁进抽屉里。
回家路上,吴主任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万副主任大手往脑后一挥,说:“过一些日子再说吧。”
过了一些日子,吴主任又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杯子怎么办?总不能老锁在抽屉里啊。”
万副主任说:“小吴啊,算了吧。你看到没有,不分啊反而太平。一点事都没有。”
16个白瓷杯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几乎占了一个抽屉。他本想把白瓷杯移到资料橱里,但是近来公司里传说,开发室滥发生活用品,办公室和财务科大有追究之势,吓得他又不敢移动地方了。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春去夏来,16个白瓷杯仍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他也渐渐淡忘了。
这天,市科协组织十几位专家学者来开发室开座谈会。没有杯子用,吴主任猛然想起抽屉里的白瓷杯,急忙打开抽屉,取出白瓷杯,叫人端去洗净,泡茶待客。客人走后,他一一倒去残茶,并用开水涮净。他思考了一阵,便有意无意地把16个白瓷杯放在热水瓶旁,没有再锁进自己的抽屉里。以后,大家就把这些白瓷杯当作公物,用来泡茶待客。
确如万副主任所说,一点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