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选举让人深刻感到非洲对美国的极度心理依赖,这种依赖包括政治方面、经济方面和基本价值观方面,美国在各方面都是非洲的榜样。现在突然之间,这个完美的镜像碎了,非洲人不但看不清美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国家了,这破碎的镜子也造成非洲人自我形象的迷失。非洲瞬间陷入在“偶像的黄昏”中才能感受到的震惊体验。
尼日利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因卡的反应就很有代表性,他在牛津做演讲时,难抑激愤情绪,断然宣称要把自己的美国绿卡撕得粉碎。索因卡对美国现实的担忧和愤怒是非洲的担忧和愤怒,但这背后却何尝不是在反映过去非洲人对美国的狂热信仰有多深固!非洲,何时才能在这种事情上变得镇静一些,生出一种“冷眼向洋看世界”的从容态度呢?只有具备了这种态度,才有真正的非洲精神的诞生!
南非和美国的关系,大概就是孙悟空和师傅唐僧的关系。但特朗普如何念咒,南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在南部非洲的各个国家里,大概只有津巴布韦没有表现得手忙脚乱了。津巴布韦官方网站在特朗普获胜后只是发了一条消息,欢迎美国不再干预非洲事务,希望津巴布韦民众可以尽早自由出国。津巴布韦不以美国为榜样,不以西方为标准,所以给自己惹了许多麻烦,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个国家是未来主导世界秩序发生积极变化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国不在大小,关键在是不是有勇气自己走自己的道路,有这种勇气的国家,将不会轻易产生索因卡式的情绪反应。
南非和美国的关系,大概就是孙悟空和师傅唐僧的关系。师傅带着徒弟去西天取经,想办法要超渡石猴,略尽慈悲之心,而徒弟也对师傅问寒问暖,找吃找喝,极尽感激之意。关系本来十分和谐,奈何师傅口上有咒语,徒弟头上有紧箍,师傅时不时念上几句,令徒弟经常在地上疼得打滚,疼过之后,继续牵马挑担向西去。
可这次,特朗普如何念咒,南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听听特朗普怎么评价非洲大陆的:“非洲人是群懒汉和蠢货,只会吃、做爱和抢劫”“如果你们不喜欢美国,就回到你们非洲去”“尼日利亚人都应该被驱除”等等。特朗普唯一对非洲说过的好话是赞美南非领导人曼德拉:“我喜欢曼德拉,”他说,但随后补充一句,可“南非的情况现在是一团糟”。
特朗普不像克林顿基金会在非洲有重大投资,他的家族企业和非洲没有任何关系,他对非洲不感兴趣;他也不是那种口蜜腹剑的政客,随便给人以赞美,没说过什么让非洲人民爱听的话。和他相反,民主党的领袖们却很会来事,2014年在非洲事务上毫无作为的奥巴马总统终于如愿召开美国-非洲峰会,这次峰会被认为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副总统拜登的一句贴心的恭维话:“非洲是一个民族,我看不到任何理由阻止非洲达到和西方一样发达程度”,以“民族”而非“大陆”相称,以共同富裕为许诺,一句话就让非洲爱上了美国。
这回,特朗普扬言要闭门搞美国内政了。人家不管你了,这本是多好的事啊,可是一旦没人管,南非反而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恐慌了,现在报纸上的哀鸣到处都是。人们抱怨,特朗普不相信全球气候变暖的说法,认为那是中国的阴谋,所以他会削弱全球环保运动,而非洲是环境变化最大的受害地区,以后水源和食物的危机将愈发严重,我们怎么办?
比起环境,人们更担忧经济的未来,尤其是美国对非洲实行的资助。人们认为,对南非充满善意的美国驻南非大使加斯帕德恐怕会被召回,而美国推行的“非洲增长和机遇方案”还能否执行,就被打上大大的问号。这个方案使南非的农业和汽车制造业受惠很大。南非有非洲最大的汽车制造基地,生产的汽车被允许免税进入美国市场,如果特朗普不热衷执行这个方案,而采取贸易保护政策,南非的汽车业将受重创;特朗普竞选所引发的种族和性别歧视的言论也令南非民众深感担忧,这无异是给南非种族主义者、反同性恋者、男权主义者以莫大的支持,而使得南非社会追求的民权运动受到打压。以上三个方面,是眼见特朗普要给非洲念的三个紧箍咒。
今日美国国内出现的问题也同时出现在南非:美国种族歧视大行其道,南非也不例外。
现在到了非洲打破偶像崇拜的时候了,没有了偶像崇拜就没有了头上那副无形的紧箍。南非和美国的关系并非一帆风顺,其间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但迄今,美国和南非的关系史是按照美国的方式书写的。一般说来,美国开始对南非感到兴趣始于民主党总统卡特时期,卡特决定向外推行人权政治,而南非正是他认为最需要推行人权的地方,南非1996年宪法所制定的极为完善的人权方案受惠于美国和西方倡导的“人权大于主权”的国际政策,新南非的历史因此是借美国的笔来写成的。
美国政府第二个重要的对非政策始于2000年,当时的民主党总统克林顿签署“非洲增长和机遇方案”,向非洲开放美国市场,许多非洲国家的能源产品大量进入美国市场,其中安哥拉和尼日利亚受惠最大。南非则向美国出口农产品和汽车等非能源性产品。“非洲增长和机遇方案”极大带动了南非经济的全球化进程。而第三个时期则是2014年的美国-非洲领导人峰会,奥巴马总统明确主张,美国以后的经济合作将不带有过多的政治附加条件,这次峰会标志着美国在一定意义上采取更加实际的与非洲经济合作方式,以对抗中国的影响。
但无论是这三个阶段的哪一个阶段,都是美国单方面拿出了计划,带到非洲来执行的。卡特政府对人权在非洲的推销自不必说,连克林顿政府制定的“非洲增长和机遇方案”中商品进口清单和哪些国家可以享受这个方案都由美国单方面说了算,排除非洲的参与。最后,当奥巴马开始推动美非之间一定的务实合作时,非洲人对拜登副总统的一句“非洲是一个民族”竟如此感激涕零。非洲真的太在意美国怎么对自己进行命名了。
南非前总统姆贝基
和前几任民主党总统的非洲政策相比,特朗普的言论必然引发非洲极大的焦虑。然而,非洲也并不是总是按照美国的方式做。南非姆贝基在反对美国侵略伊拉克这件事上就做得非常好。姆贝基博学多才,深谙西方文化,对莎士比亚著作出口成诵,是典型的西方通。他一上台就和英国女王、时任首相布莱尔维持了良好的互信关系,和美国总统布什关系也不差。然而,在美国决定出兵伊拉克这件事上,姆贝基坚决反对。南非和萨达姆政权维持长期友好的关系,因此南非非常明白伊拉克武备情况。
为了帮助国际社会调查伊拉克到底有无大规模杀伤武器,姆贝基特意任命种族隔离时代白人武器专家组成调查组,开赴伊拉克,按照自己的人脉和眼线从事独立调查,调查得到的结果是否定了美国的结论。为了阻止美国动武,姆贝基亲赴英美说服布什和克莱尔,结果意见未被采纳,英美强行出兵,终于灾难性地爆发了对二十一世纪影响深远的伊拉克战争。
姆贝基继任者祖马总统上台后,更加重视和中国以及俄罗斯发展国际关系,在经贸和政治领域加大和中国的合作。这两位要有自己发展路线的总统却无一例外地染上了美国迫害狂症。2000年,姆贝基总统否认HIV是导致艾滋病的病毒,而相信,南非正在蔓延的艾滋病是贫穷的结果,因此,注意饮食卫生便可抵御此种疾病,他称艾滋病的病毒是HIV论为美国中央情报局陷害他的阴谋。
祖马今年也指责正在调查起诉他吞用公共财产的大众保护人马顿塞拉是中央情报局的内线。不管祖马和姆贝基真的是相信自己的指责还是在扰乱公共视听,中央情报局的阴谋颠覆论便自然而然进入南非政治家的考虑中,也说明只要不听西方的,非洲政治家就会有种被阴谋颠覆的预感和恐惧,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非洲政治体系大变动产生了政治心理阴影的反映。
真正对美国和西方说“不”是不容易的,这种情况不难理解。非洲独立之后所走的道路一直没有摆脱美国和西方的影响,民主化的道路是模仿美国和西方的,经济自由化也是追随美国和西方的,连非洲各个国家的官方语言和奉行的价值观都是西方的,也就是说,非洲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体制与西方具有深刻的内在相似性。
今日美国国内出现的问题也同时出现在南非:美国种族歧视大行其道,南非也不例外。美国民众对其政治体系和精英的反感和不信任,也正是南非目前政治的问题,祖马领导的非国大正在快速失去人民的支持,底层运动加剧;美国政治家采取民粹策略拉取选票,南非经济自由斗士党也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美国政治家采用侮辱性语言和空洞无物的政治上许诺而登上政治舞台,南非的马勒马也在狂呼杀死白人,没收他们的土地,驱逐白人。这些口号不管实行得了还是实行不了,一夜之间,经济自由斗士党变为南非第三大政党。美国的乱局,也正是南非的乱局,因为这都是自由市场体制在全球化时代制造的危机。
唯一不同的是,当美国人开始认真研究特朗普获胜的阶级因素时,南非的政治评论家还停留在简单的对美国涌起的种族主义的批评。这是南非和美国学术界最大的差距:直到今日,南非主流知识界不谈阶级问题,只谈种族和性别问题,仿佛特朗普的当选只是反映了美国对黑人总统奥巴马的歧视和对女性总统候选人希拉里的歧视,这无疑将美国国内问题简单化。美国学者霍克希尔德的新著《本土的陌生人:美国右翼的愤怒和哀伤》试图告诉我们,美国现在的问题不主要是种族主义的问题,而是全球化时代工人阶级失去保障、中产阶级削弱的问题。这些问题也正是分析南非困境的有力方法。南非思想界一天不进入阶级分析模式,就一天难以认清楚南非社会运动激荡不止的真正的原因。
今天,南非的政治界没有对美国说“不”,南非的知识界也没有。对美国选举中的种族主义和男权主义的批判只是对美国依然说“是”的一种方式:美国从冷战开始对抗东方意识形态的策略就是否定阶级压迫理论,否定从阶级关系上理解社会结构和矛盾;南非今日的问题已经从种族矛盾转变为阶级矛盾,但知识界依然按照美国的主流途径来诊断问题,动不动就把白人工人阶级对特朗普的支持看作是种族主义的萌生,这就否定了改变社会经济结构以寻找未来出路的可能性。西方给非洲最大的紧箍咒就是这种去阶级化的思维方式。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南非金山大学高级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