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在桃园的小巷里迷了路,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有唱片转动撕拉的模糊声,却是一声声直入心扉:“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一位老爷爷,全白了须发,坐在竹椅上,背是笔直的。他没有发现我,显然入迷在那声音里,这是一出著名京剧《四郎探母》,戏迷们都熟。
几百年了,台上唱戏,案上说书,最常见便是杨家将的故事。老令公悲壮碰碑,佘太君百岁挂帅,柴郡主珍珠衫选婿,杨宗保阵前遇着穆桂英……可是,都不如《四郎探母》来得脍炙人口。
一个来历不明的宋朝俘虏,大约是因为长得帅,又有文化,辽国人便不计较,把他召为驸马。这俘虏也并不求慷慨赴死,娶了辽国公主,还生了孩子。宫中花团锦绣,朝欢暮乐,一日日下去,他似乎忘了一切,直到有一天,那俘虏听到一个消息:他的母亲押解粮草来到宋辽边境,他的兄弟姐妹,还有他新婚数日就丢下的妻子。
前尘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好像忽然想起自己的宋人身份,便哀告他的番邦妻子。公主得知真相后,虽然惊愕,却镇定地出谋划策,帮他盗取令箭,助其出关探母,条件只有一个:“驸马,您千万别跑了不回来啊!”
我第一次看这戏,以为杨四郎会是邦德,隐忍了那么久,拿到令箭,还不赶紧回营,带着母亲兄弟攻打辽国,全了忠孝节义,这才是杨家将的好男儿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见了母亲,见了兄弟,见了妻子,五鼓天明,他真的又回去了。
(四郎探母・见娘)
这简直太不主旋律了好吗!看看人家杨子荣,瞧瞧人家阿庆嫂,深入敌后的英雄们,等的不就是带着亲人直捣黄龙这一天吗?为了这点细节,两百年年来,《四郎探母》的编剧们没少挣扎。
《四郎探母》这出戏,脱胎于全本《雁门关》(又名《南北和》)。最初,探母的不是杨四郎,而是杨八郎。杨八郎盗取令箭之后,确实交给了孟良焦赞,帮助宋军大破辽军。道光二十五年,伶人张二奎以这出戏为蓝本,改编成《四郎探母》。在百年的漫长推衍中,“八郎”成了“四郎”,007变成了大节有亏的普通人。关于杨四郎的结局,上党梆子《三关排宴》给了另一个答案:佘太君听说杨四郎还要回去,就大骂儿子,四郎羞愤自杀而死。这个情节也曾经移植到京剧中,但奇怪的是,很快就改了回来,理由只有一个:观众希望看到一个正常的母亲,一个正常的儿子,一个正常的家庭,不一定高大全,却足够有血有肉,求的乃是一个“真”字。
《四郎探母》的改编者名单里,最大牌的是慈禧太后。她很爱看这出戏,还喜欢剧中的萧太后一角,便让她的首席老生谭鑫培加上了“回令”这场戏。《四郎探母》在清宫里,还曾经演过一个特别版本。某日宫中演出此戏,演公主的孙怡云因为腹泻而迟到,后台乱成一团,圣意不可违背,延迟开戏的罪名,谁也吃罪不起。可谭鑫培若此刻上台,万一孙怡云不能及时赶到,到时可怎么办呢?谭鑫培情急之下,临时改词,把一段“杨延辉坐宫院”,足足唱了三十六个“我好比”,而且]有一句错了韵脚辙口。资深戏迷慈禧太后一直等到唱完,才宣召谭鑫培:“这是怎么回事啊?”谭鑫培跪在地上陈述实情,一旁的孙怡云差点要再唱一次《回令》哀告。结果,慈禧太后非但不罚,还赏银二百两,外加御用的鼻烟一大包,白听了一回“最长探母”和空前绝后的“三十六个我好比”,老太太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耐人寻味的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内地与台湾,都展开了一场针对《四郎探母》的大批判,并很快禁演。后来虽然重演,却都经过了改编。内地版的《四郎探母》把杨四郎见原配妻子的桥段删除,有人说,这是为了让杨四郎不要再加上无情抛弃原配的罪名,也有人说,这是为了凸显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的爱情。台湾版的改编《四郎探母》改在“见娘”一段,杨四郎拜完母亲之后,从袖中拿出一卷敌营地图给母亲,帮助母亲率领大军,歼灭辽邦。据说,这是因为害怕老兵想家。因为那时候,每次台上演《四郎探母》,台下便哭成一片,“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花开儿的心不开”,那种痛,是刻骨铭心的。
百年来,中国人遭遇多少苦难,战火纷飞中,夫妻别离,骨肉分散,一个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于时代是渺小的,于个人却是全部。蒋勋曾经讲过一个叫杨天玉的老兵的故事。他是山东人,1949年,十六岁,他的母亲打了一捆柴,要他扛着去卖。他扛着柴走了几天,走到青岛,正巧碰到国民党军队撤退,他说:“糊里糊涂就跟军队到了台湾。”他说:“杨四郎十五年没有见到母亲,我娘呢,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是到哪里去了。”还有一位姓张的老兵,不肯告诉蒋勋自己的名字,原来他用了别人的名字来台湾:“名字啊,不重要,不重要,杨四郎,杨延辉,不是也改了名,叫木易吗?”
也许,这便是《四郎探母》长盛不衰的原因,中国人,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求的都是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