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迎春
题记:听父亲讲起他的童年,“老春节”趣事令我很是感怀:繁琐的细节,简单的快乐。很多人怀念过去,可能就是因为简单,人们的思想因简单而纯粹,因纯粹而美丽。
每逢进入冬至,春节的脚步便款款而来。你会经常闻到糯米飘香,看到老酒铺面的酒旗飘扬,市场上的叫卖声一大早就吆喝起来了,人群熙熙攘攘,接踵摩肩......。此时此刻,总能勾起我五十多年前的“老春节”的回忆。
我家住在大山脚下,村子里的住户全是一大家子,都姓“梁”。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已经能记事了, 村子里爷爷奶奶辈的,大伯大娘辈的,还有同辈的兄弟姐妹,我全能呼得出,也常跟着大人们身前身后置办年货,有时还帮他们拿一些东西,因此大人们都夸奖我是小精灵。
孩童时代,最有念想的便是燃放小鞭了。那时没有“马牌”一类的大鞭,更没有礼炮,只有小鞭,我们称之为“谷草节”鞭,还有“二踢脚”,另有一个响的“炮仗”。但是“二踢脚”和“炮仗”,孩子不敢放,那是大人们的专利,所以只能放小鞭了。然而,就是这种小鞭“谷草节”,已经是梦中的奢侈品了,我们兄妹五人,过年每人只能分到一两盘小鞭,每盘不足一百响。到了腊月二十三,大人们才把小鞭发给孩子。孩子们乐坏了,赶忙把小鞭一个个拆下来,留着一个个的放。这样燃放很省,孩子们总是计算着日子,每天放多少,兜里装多少,丝毫不敢马虎,晚上睡觉前还摸摸兜里的小鞭,生怕弄丢了。
每天一大早,孩子们从炕上爬起来,连脸都顾不得洗一把,就跑到院子里放小鞭。只听东家“啪啪”两声,西家“啪啪”几声,前街和西街又啪啪一阵儿,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声,连成一片。家里年三十晚上放的鞭是一千响,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提前两三个小时用一根常常的木杆子挑起来准备好,长辈们长足了精神,看着这串长长的一千响,担心被孩子偷去几个。可是孩子太多,总会有意外发生,长辈们喝斥一声也不大怒,过年嘛,要有个好心情。
儿时的腊月,天气非常寒冷,滴水成冰,每家每户一到晚上必备一件工具,便是铁锹。因为那时的冬季经常大雪封门,准备好铁锹留着挑雪出门。那时候穷啊,在如此寒冷的情况下,孩子们几乎没有外套,每人只有一件棉衣,下身里面只有一个裤头。还有不少小孩,光着屁股穿棉裤。我在家里很受宠,但也只有在过年时,奶奶才给缝一套新衣服套在外面。铁锹还有个妙用,在寒冷的晚上将木炭放在铁锹上燃烧,孩子们坐在炕上,围成一小圈来取暖。很少有乱跑乱动的,老实取暖来抗寒,火光辉映着无邪的小脸。后期家里有了火盆,代替了铁锹,当时倍感幸福,纯真的年代至今不忘。
农村过大年,有着传统的风俗习惯。每年腊月初八早晨,家家熬腊八粥,那大草锅熬制的腊八粥可好吃了,里面有绿豆、小米、玉米、高粱米。我们是山区,很少能见到大米。那时还流传着一句童谣:“大嫂大嫂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只要是嫂子,我们一群孩子见了面,就一起喊了起来,喊得那些嫂子们一阵阵欢笑,只有刚过门的嫂子有些脸红罢了。我儿时还记住了一首歌谣:二十三灶上西天,二十四写年字,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糊香斗,三十晚上绕街走。
腊八过后,家家开始准备年货了。首先是杀年猪,我们村杀年猪可热闹了,每天早晨都能听到肥猪被抓被杀的嚎叫声。我们后街是大家子,都是我父亲的长兄,我父亲最小,排行老五。那时我大伯、三伯早已去世了,余下二伯、四伯和我父亲。每逢年尾杀年猪,他们哥几个轮流,不在同一天进行,互相邀请,家家飘着杀猪菜的油香,孩子们更是乐得东跑西颠,奔走相告。
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是最大的,每到杀猪那一天,我妹妹和弟弟趴在家里窗台,透过玻璃观望,我手里紧握着父亲准备好搅拌猪血用的高粱桔,提足精神准备着。父亲是木匠出身,我们梁家全是木匠,均由梁忠俊老爷一师相传。父亲既利索又有劲,自己就能把肥猪捆绑起来,摁在桌子上,然后一刀就把那肥猪放血了,我赶紧搅着猪血。母亲则在屋里烧开水,准备去猪头、猪蹄的毛用。父亲一个人就把猪收拾了,开膛、扒皮、剃肉、灌血肠、烀肉,这一套程序干的是利利索索。猪头、猪蹄、肘子、排骨,分别用草绳子系好,挂在厢房的墙外。那时的年猪可肥了,一到冬天,除了正常喂三顿食外,每天晚饭后,母亲总要抓一把大豆放在猪槽里,猪肉吃起来真是又香又可口。
终于盼来了小年—腊月二十三。常常记得,父亲一大早就起来扫院子,然后放两个“二踢脚”,又忙别的活计去了。我们兄妹也起来的很早,围着母亲早已准备好的火盆,穿衣服。在这之前,母亲把每个孩子的棉衣,一件件都放在火盆上烤,考暖后又一件件放在孩子的被窝里,然后我们才起来找自己的棉衣。每年冬天,母亲总是这样做,天天如此,经过母亲烤暖过的棉衣,穿在身上格外暖和舒服。等我们穿完衣服下地,母亲已经在准备小年饭了。小年的晚上,按惯例家家吃饺子。我们全家人吃完晚饭,父亲在灶王爷前点上一炷香,然后给揭下来,拿到院子里,划着火柴,给升起来了。我们村子里的人称这个风俗叫灶王爷上西天,我记得灶王爷的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
小年过后,第二天村里就忙着写对联。我在十一岁时,就能写对联了。常写的有“正北”家谱对联:祖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村庙对联:左保风调雨顺,右保国泰民安。横批:一村之主。天地牌位对联:天地之大也,鬼神齐圣事。横批:天一第二。家里“正北”是最严肃的地方,父亲一天三次在那里点香磕头,我要是走过去,父亲赶紧把我撵走。曾有一年春节,我在“正北”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一顿。从此我再也不敢在“正北”说话了,只是看着父亲一人烧香磕头,母亲忙着为“正北”摆碗,供奉仙人的饭菜。我们梁家老宗在北山梁学春二伯家供奉了,每年春节,梁家人全体到那里去烧香拜祖。一帮帮的,一对对的,梁家子孙接踵而至。
腊月二十五,家里开始做豆腐了,磨豆腐有时用驴拉,有时用人推,还有时几家合力拐磨推。五十多年前,我们村每家每年只能吃上一次新鲜豆腐,大人们称之为“热浆豆腐”,其余都腌渍成咸豆腐。我们家那一份咸豆腐,一律晒成干,留着给父亲准Φ俺裕我们兄妹几个很少能吃上那咸豆腐干。腊月二十六开始备年肉了,一般家庭都能杀猪,极少家庭杀不起猪,买几斤肉准备过年。二十七杀年鸡,我们家每年都杀两三只鸡,除了自家人吃以外,还要备点留着祭祀用。二十八,家里开始发面了,那时家里发面是老传统,面发上后,放在盆里,盖上盖,放在炕上,然后用大被蒙上,哪有现在的发面粉?因此,常常要第二天才能把面发好。
二十九可算是忙活开了,糊香斗是很广义的说法。这一天,首先要把“正北”的家谱挂上,我记得我家家谱的画联,左边是牡丹,右边是荷花,家谱上写有先人名字。正北的布置,需要一上午的时间。家谱背面是苇席子,家谱两侧是对联,正上前方是横批,横批分为后三前五,即家谱正上中方是三个横批,向前正中方是五个横批。均为:祖豆千秋、本支百世、万古流芳、水源木本、三代宗祀等。然后开始贴对联,从家里开始,依次贴到街门。所谓“糊香斗”,就是在“斗”上贴上“日进斗金”,在“升”上贴“升升进斗”,水缸贴“川流不息”,粮囤贴“黄梁满囤”,井上贴“井泉兴旺”等等。
三十和初一这两天是最热闹的。三十晚上,家里人都坐在炕上守岁,听父母讲那些老故事。那时没有电,家里点火油灯,整个村能点上汽油灯的寥寥无几。然而,尽管是火油灯,家家夜里总是光明,灯火辉煌。因为院子里,一口大铁锅,柴火正旺,准备发纸时用。我们村都没有等到十二点以后发纸,一般十点以后就开始放鞭了,据说这样能“先发”。放完鞭后,孩子们往往聚成群,挨家院子里去捡未放响的鞭,一双小手弄得黑黑的。我们后街本家的后生连夜开始问好,挨家挨户走动,给祖宗上香磕头。而后开始年夜饭,饺子全是白面饺子,特别好吃。我们家还必备鲫鱼,父亲说三十晚上吃鲫鱼吉庆,吉庆有余。一盏火油灯,一直点到天亮,这在平常日子里可是不舍得点的。
初一的饺子很有讲究,我们家都将十个硬币包在里面,初一早上看谁能迟到硬币,认为吃到钱的人,一年有钱花。我和兄妹每年都能吃到钱,我有时辩解说,小孩子不挣钱,哪里来的有钱花?这一幼稚的辩证意识,往往被父亲批评几句。每到年三十向父母问好的时候,父母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我在家里是娇宠孩儿,我身上丢了两个哥哥,所以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命中宝贝。初一全村充满了喜庆,炊烟、鞭炮烟交汇在一起,增添了浓浓的节日气氛。街上人来人往,见面相互问声过年好。各种喜庆氛围,比比皆是。
下午,孩子们玩的不亦乐乎。两帮男孩相对打嘎嘎儿,孩子们自己制作一个木板,后面刻成握把,前头刻成扁扁的,准备一个四寸长的嘎嘎儿,放在地上,用木板撮起抽出去,胜者为赢家,输者须向每人进贡小鞭。女孩们的天地,另是一番景象。游戏规则也是分成两帮,都手牵着手,相互对跑,谁能撞开牵手,谁就是赢者。记得她们有一套歌谣:唧唧铃儿,跑马城,马城开,姑娘来。对方回答要谁,谁必须跑去撞那一群人,撞不开为输者。
父亲讲了许多许多,“老春节”的记忆,让他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万千往事之中,仿佛年轻了许多许多。(父亲口述,老狼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