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平
“月亮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六婆带着曾孙,摇着蒲葵扇,坐在龙眼树下又唱起了这首客家山歌。
我们村的人都姓“邱”,说涯话。涯话又称“‘亻厓’话”(“亻厓”,本是第一人称的意思),是客家方言与当地粤语融合后发展出的一个特别分支。翻看族谱,我们本来自中原,途经福建,直抵粤西南这个边远山区。阿公说我们祖辈已在此定居了十六七代。涯话里,管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称“阿婆”,根据其丈夫们的排辈不同,又称大婆、三婆、六婆……
六婆当年因家道中落流落到我们村,被六公的一锅山芋头吸引,从此安心跟着六公在此山坳里开山辟地、自力更生。
三婆是最风光的,当年三公带着11个壮汉,扛着花轿把她从另一个山坳抬到这个山坳,她的山歌也跟着翻山越岭:“月亮光光照地堂,照到山人大屋房。新人有几多嫁妆,擦抹擦到天光,粗布衫十二箱,油布花十二件……”三婆的嫁妆里有一把橙红色的碎花雨伞,只要是出门去趁墟(赶集),她都会细致地穿好的确良花衣裳,撑起这把碎花伞——那是当时粤西山村里比较稀罕的唯美画面。
但五婆听说是被爹妈逼着嫁到这山坳的;而七婆早早地死于难产;第二任七婆一来就连生了三个孩子。孩子多,饿肚子是常有的事,这种无米下锅的窘困也被阿婆们唱进了山歌:“龙谷叱咤,磨米煮饭,煮泥沙饭,一人一碗,阿妹磨爱,默上牛缭背,阿妹拣来祟,默下水井,水井深,准枚针,针碱利,割牛鼻,牛鼻韧,割断凳,凳烂断,矛定坐,坐木丫,木丫断,跌爆卵。”
阿婆们都很能干。二婆会编织竹簸箕;四婆会犁田耙地;八婆每天上山放牛砍柴,把房前屋后堆叠得满满当当;九婆会带上孩子们上山采菇稔、山楂等野果。生活虽贫苦,每一个重要的节日仍会被阿婆们隆重布置,说是借着节日改善一下孩子们的伙食——元宵节做汤圆,正穷晚(农历一月三十)做艾饼,端午节做粽子,七月十四(鬼节)做簸箕炊……这些也被阿婆唱进山歌:“凼凼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五月初五系龙舟节,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去睇,要去睇鸡仔,鸡仔大,拎去卖,卖到几多钱,买只风车仔,转得好好睇。”
后来三公和六公因脑中风先走了;五公爬树摘果子摔下来,没了;二公因鼻咽癌去世了……但生活的苦从不轻易写在阿婆脸上。她们的泥砖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孩子们在她们房前嬉戏,她们总是笑眯眯地给每个孩子分一勺白砂糖……
泥砖屋周围有一种小花,阿婆都称它为“开花煲晚”。其实阿婆也不知道这种野花的名字,只知道看见它们开花,就该做晚饭了。花儿们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娇艳动人的花姿、沁人心脾的芳香,就这么安静、隐忍地开着,质朴无华、实实在在,就像粤西山坳里的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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